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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 (1-14)作者:玻璃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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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5 17:46: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
作者:玻璃霜花
(一)
那年初夏,十七歲的左耀卿同師兄弟們一道前往江州除祟。
修者往往自恃身份,超脫世俗。各大門派中,除卻大自在殿的佛子講求慈悲為懷,唯有修仙世家樂於解救百姓。人界若有邪祟出沒,最先想到的便是求助於左家。
恰巧這一年,江州大旱,田地顆粒無收,原本安穩富庶的江南水鄉成了餓殍遍野的人間煉獄。還有人傳言,曾在江州西南邊見到了人面巨鳥。那鳥飛過時遮天蔽日,野火燎原,可怖極了。
「無甚要緊,不過是顒鳥作亂罷了。」左家家主左譽聽後,微微一笑。
聽聞世家家主沒有出手相助的意思,自人界各地趕來的百姓聚集著跪拜在山門外,苦苦哀求道:「勞您大駕,千萬替咱們除了這妖物罷!」
左譽見狀有些不耐。修仙世家幫這些沒有靈根的凡人除祟並非是為了做善事,而是為了揚名立威。區區顒鳥哪裡值得他出手?若教其他門派的掌門人聽去了,豈不是平添笑料?
左譽思定,正欲尋個藉口打發這些百姓,卻被來人勸住。
「父親,兒願請命。」少年身姿挺拔,眸如點漆,懇切道。
「耀卿。」左譽沉聲勸阻:「顒鳥兇猛,不可小覷。你年紀太輕,尚未踏足築基期,恐怕難以應付。若真想下山歷練一番,不如讓昭恆領你去。」
聽他提起兄長,左耀卿不著痕跡地抿了抿唇,堅定道:「父親,大哥十八歲便能獨自降服虎彘,那時他也未及築基。此番,兒定能取那顒鳥內丹歸來,為父親祝壽。」
左譽聞言,不由得撫掌而笑。
「哈哈哈,好!不虧是我左家兒郎!」
他膝下只有兩位嫡子,長子左昭恆是修仙界年輕一輩的翹楚,自不必說,如今連次子都這般有志氣,怎能不教他心中寬慰?
玉不琢不成器,左譽深諳此理,只叮囑道:「你已煉出本命劍,想來自保無虞。此行千里,門中子弟任你差遣,切記處事有度,早去早回。」
左耀卿大喜,當即領命而去。
(二)
此番,一行人輕裝簡從,御劍而行,不過兩日光景便抵達江州。
古書云:有鳥焉,其狀如裊,人面四目而有耳,其名曰顒,其鳴自號也,見則天下大旱。
左耀卿順著劍氣的指引,很快找到了那妖物的老巢——原本鬱鬱蔥蔥的青山早已被蜿蜒的岩漿覆蓋,周遭寸草不生,灼熱難耐。一眼望去,便知此處妖異。
那顒鳥正於穴中假寐,驟被驚擾,頭部的人面愈發顯得猙獰醜陋,叫聲尖利刺耳。左耀卿提著劍,負著弓,不顧周遭灼烈的火焰,當即與那妖物拼殺起來。
其餘同門的修為尚不及他,到了近前自然有些畏縮,左耀卿卻絲毫不懼。
世家子弟通常以法術見長,可左耀卿的劍術也十分精湛。他生於綺羅,卻從不沉湎其中,反倒逼迫自己日日苦練。此番對戰,他絲毫不顯頹勢,數十回合間竟將那顒鳥重傷,幾欲逃走。
「二公子!它要逃!」
其餘人一邊大喊,一邊捻訣施法,意圖阻攔。可惜顒鳥頃刻間便振翅而飛,帶起一片濃密火海,將他們盡數掀翻在地。
想跑?
左耀卿眸中厲色乍顯,招式愈發狠辣。纏鬥之際,他反手抽出數箭,迅速對準了那張人面,肩腕發力,滿弓而射。
精鐵為鏃,若木為柄,白烏為羽。此箭有靈,寒芒一掠而過,四支箭矢穩穩地射穿了顒鳥的四目。
終於,巨鳥一聲淒鳴,自天空沉沉墜落而下。
落地後,它龐大的身軀還在抽搐掙扎。左耀卿看也不看,大步向前,一劍便挖出了它心口內丹。濃稠腥紅的血濺了他一身,就連俊逸的面龐上也沾染了許多,他卻毫不在意。
左耀卿望著手中的戰利品,唇角微揚,那幅無情模樣教人看了不寒而慄。
二公子不動手則已,一破殺戒便滿身戾氣,真真和朗月清風的大公子不同。有人在心裡如此感嘆,卻也不敢多嘴,都圍上去幫忙收拾善後。
一切比想像中還要順利。顒鳥既殺,沒了擔憂,這群熱血方剛的少年人自是不肯立刻回宗門去的。
「……整日在山中修煉,悶都悶死了!聽聞人界趣事頗多,可供消遣的樂子也多,不如再多留幾日罷?」
「……如此甚好!來時,見那江州之南的風景奇佳,何不趁此機會前去賞玩一番?倒也不枉吾等千里迢迢來此一遭。」
「……江南水鄉,秀麗婉約。眼下正是初夏時節,我自小長在北邊,還從未試過泛舟湖上,遍賞芙蕖呢!」
眾人因玩樂之事聊得歡快,左耀卿卻始終負著手,一言不發。
他實在對這些風流雅事無甚興致,只是若此刻出言阻攔,未免顯得太不近人情。這些師兄弟們往日便與他關係頗好,何必掃大家的興。
左耀卿靜靜立在一旁,面上似無波瀾,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心中有多麼快活。
兄長十八斬虎彘,他十七殺顒鳥。兄長是少年英傑,可他也並不輸他。
那時,他只恍恍惚惚想著自己的心事,絲毫沒有意識到,心魔的種子早已種下。
而這一趟江州之行,便是他躲不開的劫數。
(三)
既如此決定,一行人便轉了個方向,又朝南面行了半日。
「『鏡湖三百里,菡萏發荷花』,詩中景致所言不虛!」
蘭舟催發,有人迫不及待折了支含苞待放的荷花,感慨道:「可惜咱們來得太早,不能採蓮。」
幾隻小船順水漂入湖中,漸漸掩映在碧葉重迭間。眾人三三兩兩坐在一起談笑,唯有左耀卿獨乘一舟,意興闌珊。
周遭景致的好壞似乎都與他無關,左耀卿實在百無聊賴,隨手舀了捧湖水,略一側頭,卻猛地頓住了。
下一瞬,寒光乍現,劍已出竅。他望著那片澈然湖水,眉目似霜。
「出來。」
話音落下,半晌,一絲異狀也無。
就在他耐心耗盡準備出手之時,一縷微風拂過蓮湖,帶起了絲絲漣漪。水面清圓,大片碧色與點點艷紅映照在湖水之中,好似一面鏡子——
一面美人鏡。
水下的景象如夢似幻,左耀卿自詡見過這世間至珍至貴至美之物,此時此刻竟都比不上一雙濕漉漉的盈盈眼眸。望向他的瞬間,他連呼吸都屏住了。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瞳啊,他從未見過那樣晶瑩剔透的嫣紅色,像是山間開得最熱烈的海棠花。美人亭亭出水,長發如藻般散開,只露出一張瑩白小臉,櫻唇微啟。
「幹嘛那麼凶。」她神情似嬌似嗔,輕聲哼道:「只是想搭你的船罷了。」
說著,她竟向左耀卿伸出一節玉臂,示意他拉她上去,毫不見外。
左耀卿依舊怔怔的,像是被勾走了魂魄。
她……究竟是妖,還是人?
皓腕凝霜雪,少年的目光不經意掠過,面上霎時便飛紅一片。他趕忙轉過頭避開,指尖微顫,連一絲衣角都不敢觸碰到她:「姑、姑娘,非……」
「非什麼?非禮勿視?非禮勿動?」
美人停在水中半晌,見他依舊紋絲不動,像是被牢牢釘在船上,不由掩唇笑出了聲:「你這人可真有意思。你拿著劍,我都不怕,你怎麼反倒怕起我了?」
聞言,左耀卿這才想起收劍。世家規矩甚嚴,何曾有過這般膽大肆意的女子?他這會兒慌慌張張、手足無措的模樣,果然又惹得那姑娘一陣嬉笑。
最終,他還是紅著耳根,小心翼翼地伸手牽住了她,拉她上船。
有玉微涼,是為瓔琅,指尖相觸儘是一片柔膩溫涼之感。左耀卿忍不住抬眼細看她。
長發柔亮,纖腰楚楚,她又恰好穿了一身淺碧色衣裙。荷葉羅裙一色裁,只是這滿湖芙蕖尚不及她容色三分動人。
「我好看嗎?」她笑吟吟地望著他,眸光亮得灼人。
被湖水浸透的衣裙緊貼在曼妙身軀上,總免不了春光乍泄。眼前分明是位陌生男子,可她看上去倒十分坦然。
左耀卿不敢再多瞧一眼,只默默從靈袋內取了件乾淨衣袍替她披上,動作輕柔。
「怎麼,難道我不好看?」她似乎很在意這個問題,突然湊近他,挑著眉一定要他回答。
左耀卿看她秀眉微蹙,鬼使神差般竟想替她撫平,幸好忍住了。他憋了半晌,悶悶道:「……很好看。」
姑娘聞言便開懷大笑,她笑得那樣明媚張揚,簡直比天上的太陽還要奪目。
「我叫花顏,海棠花的花,顏色的顏。」說著,她還俏皮地眨了眨眼:「小正經,你可千萬記住了。」
左耀卿一時不知該先問哪個,是她奇怪的自述,還是他奇怪的外號。只見花顏自顧自坐到了船邊,將一雙玉足浸入水中,晃晃悠悠地哼起了歌。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
她的歌聲很輕,也很好聽,纏綿繾綣著不知飄向哪裡,許是左耀卿的心裡。
倘若未見她額間那朵含苞欲放的艷麗合歡,恐怕他真的會將她誤認為此地尋常人家的採蓮姑娘。
「對了,小正經,你來江南作甚?」花顏突然不唱了,回頭看他,托著腮疑惑道:「你們修仙世家不是最瞧不起凡人嗎?」
她說話太過直來直去,左耀卿下意識想辯駁卻也無話可說,只得乾巴巴解釋道:「在下是來除祟的。」
「呀!」花顏跳了起來,驚嘆道:「原來你們比大自在殿的禿驢還要熱心腸!真是誤會你們了!」
一遇上她,好似腦子都變得遲鈍了許多。左耀卿這才反應過來,趕忙追問道:「姑娘如何知曉在下的來歷?」
「既有本命劍,定是修仙之人,又穿成這幅貴公子模樣……」花顏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意味深長道:「不是左家還能是誰家?」
左耀卿聽出她在揶揄自己,並不氣惱,只覺得率真可愛極了。
「不光如此,我還知道旁的呢。」花顏又小聲嘟囔了兩句,不待左耀卿繼續追問,她抬起頭打斷道:「真不巧,路盡了,我得先走了。」
左耀卿順著她的目光遙遙望去,只見船已臨岸,蓮葉盡頭隱約可以望見綽綽人影。
「我可懶得見你那些師兄弟們。」
花顏脫了身上的衣袍丟給他,說罷又縱身躍出,乾脆利落。少年想挽留,卻只來得及抓住一片柔軟輕薄的衣角。
她如一尾靈巧的錦鯉,頃刻便沒入水中,消失不見。
「小正經,後會有期。」
(四)
如果沒有那件沾染了花香的衣袍,或許左耀卿更願意相信白日裡的一切只是一場美夢。
夢過了無痕。
可偏偏那不是夢,偏偏,他動了心。
當晚,左耀卿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只要他一闔眼,腦海里就不斷憶起那雙嫣紅色的水眸,燒得他心口發疼。
那時他太過窘迫,險些不慎翻下船,她笑他:「我們宗里的男人,可不像你這樣。」
合歡宗……
左耀卿濃眉緊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何嘗沒聽過這門派的鼎鼎大名,僅靠雙修之法便占據了正道門派的一席之地,宗內弟子皆容貌綺麗,精通媚術,修仙界許多男修都以擁有一位合歡宗的「紅顏知己」為幸。
當然,也僅限於「紅顏知己」了。
修仙世家重禮教,秉遺風,向來十分鄙夷合歡宗女子。說好聽點,她們是長袖善舞、自在散漫,說難聽點,就是水性楊花、朝三暮四,絕非道侶的上佳人選。
左耀卿曾聽說,許多年前,左家有位年少成名的長老不顧眾人勸阻娶了位合歡宗女子為妻。原以為是天定姻緣,可婚後兩人聚少離多,女子很快便另結新歡,偏又不肯解契。那位長老受困於情愛之事,三百餘年修為未有寸進。眼見此生無望得證大道,他再也忍受不了周遭的流言蜚語,狠心辭別宗門,之後便下落不明了。
「當年,他也算天縱奇才,可惜卻耽於情愛為妖女所迷,不過區區百年就沉寂無名。可見,大道無情,庸人自擾。」
那時,教導他與兄長的大長老捋著鬍鬚,如是感慨道。
「大道無情……那合歡宗,豈非是以情證道?」左耀卿頗為不解。
「利慾薰心,也算是情?」大長老瞪了他一眼,厲聲告誡:「你年紀尚輕,可莫要被這些把戲矇騙了!合歡宗慣會用虛情假意迷惑人,那妖女不過是為了取他元陽助己修煉罷了。難不成你還以為她能有什麼真情實意?可笑至極!」
左耀卿被訓得抬不起頭,再不敢頂撞半句。
見狀,大長老終於滿意頷首。他又看了眼靜默不語的左昭恆,放緩聲氣提點道:「昭恆,你也要小心才是。這些年你在外歷練頗多,切莫招惹莫須有的麻煩。」
左昭恆淡淡一笑,恭敬應下。
年幼的左耀卿暗自腹誹,大長老真是瞎擔心。大哥對誰都很好,尤其是對女子,溫雅有禮,頗為照顧。只是,卻也從不見他對誰有過半分不同。
門內那些心悅兄長的師姐們都抱怨說,這樣的男人才是最淡漠無情的,比起萬劍山那群不解風情的木頭樁子更難接近。
再後來沒幾年,左昭恆便同妙音門門主之女喬伊水定下了親事。大長老從此更加放心了,只把一雙眼牢牢盯在左耀卿身上,時時耳提面命,處處糾他的錯。
傳聞那位喬大小姐性子驕縱,傲氣凌人,卻難得一心愛慕左昭恆,只差為他去死了。左耀卿冷眼瞧著,卻也沒見自家兄長待她親近半分,依舊是那幅看似體貼實則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
左耀卿忖度,許是因為大哥性子內斂罷。若換作是他遇上心悅的女子,恐怕連片刻也等不得,只盼能與她兩情相悅、長相廝守……
夜色沉沉。
當晚,左耀卿獨自一人,又去了那片蓮湖。
月色朦朧,星漢廣袤。明明是生機勃勃的初夏時節,夜幕之中的蓮湖竟顯出幾分寂寥蕭索來。他沒有御劍,也沒有乘船,只默默坐在岸邊,望著那滿湖接天似的蓮葉和半開半羞的芙蕖。
半個時辰過去,夜更深了。
湖邊的水氣沾濕了衣衫,他卻絲毫不覺,依舊默然望向沉靜無波的水面。
凡人不懂大道,把修仙者當做神仙一般供奉,這是不對的。修者求長生,卻不能長生。他們終究是人,終歸也會死。
自母親故去後,他只覺得人生苦長,無甚可喜。日復一日的修煉除了能使他傲視同輩,再無其他用處。而那位姑娘,她只用匆匆一面,便在他暮氣沉沉、荒蕪的心上,開出了熱烈明媚的海棠花。
左耀卿想,白日裡他未能留住她,若今夜再見,他一定……
「這位公子,何故獨坐於此?」
清越動人的嗓音纏繞在耳畔,他驚喜回首,果真又見到了那條熟悉的碧色羅裙。
美人蓮步輕移,步履款款。月色如煙,攏在她如玉的面容上,霧柔柔的,像帶了一抹薄紗。
左耀卿略有些羞赧地站起身理了理衣衫,一抬頭,卻見花顏的美眸中難掩訝然之色:「是你?」
「我……」
話未出口,左耀卿突然明白了什麼。
原來她並不是來這裡等他的。她根本沒把他記在心上,只當他是旁的過路人。若今夜來此的是另一位公子,恐怕她依舊會出言搭訕。
左耀卿心中發寒,攥著拳,轉身就要走。花顏「哎」了一聲,趕忙小跑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委屈不已道:「怎麼我一來你就走,莫非是你不想見我?」
少年霎時頓住了腳步。
花顏用手指去勾他的手心,繼續哀婉道:「還以為你是來尋我的……我可在這兒等了你一晚了!」
掌心的綿柔似夢中般,左耀卿怎麼也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他背著身一時語塞:「你、你不是……」
「不是什麼?把你當成了旁人?」花顏掩唇一笑,眸光狡黠:「我呀,是專程來等一位『小正經』的。」
說著,她湊近他的耳畔,輕聲呢喃道:「白日裡驚鴻一面,有匪君子,見之不忘……」
花氣襲人,幾欲醉倒。左耀卿根本無心分辨她言語中幾分真假,只微微用力,一把將她帶入懷中。
「……見之不忘,思之如狂,寤寐思服,輾轉反側。」
一本《詩經》被她拆得七零八落,其中又摻著一首《鳳求凰》,實在不成樣子。
「都是寫些情情愛愛的,此刻用來調情不是正好?你敢說你不喜歡?」
若換作往常,左耀卿定要好好同她辯駁一番,此刻卻無暇顧及了。他抓住她不安分的小手,呼吸愈發粗重,啞聲哄道:「求你,別……」
原以為花顏會把這話當成耳旁風,沒想到她果真不動了。少女攏好散亂的衣襟,退後幾步,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你可莫要把我當成那等隨便的女子,我入宗門不久,連心法都還沒修會呢。」
望著她鬢邊輕柔的碎發和寶石般的粲然美眸,左耀卿簡直欣喜得不知該如何是好。身下依舊十分脹痛,他卻強壓住慾火,攜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左胸,認真道:「我知曉你並非那般女子,今後再不敢逾矩了。」
少年的誓言最動人。他墨色的眼眸像是山水畫間洒然暈開的一筆,濃淡相宜,望向花顏的時候又沉如淵水,引人溺斃。
有一瞬間,就連花顏都恍了恍神,似是被這番赤忱心意打動。
不過也只是一瞬罷了。
輕輕推開少年火熱跳動的胸膛,她垂眸,隱去那絲不該有的思緒,故作羞怯道:「這可是你說的。我只求一心人,除非你要與我結為道侶,否則我才不會委身於你。」
左耀卿登時便想說「願意」,卻又怕輕率唐突了她,只得先忍下:「好,我應你。待我到了元嬰期便……」
花顏看穿他的心思,以食指抵住他的唇,微笑道:「先別急著許諾。你家的事我也略有耳聞,這些話,等你真有了資格再說罷。」
什麼資格?他不明白她的意思。當年,兄長便是突破元嬰期後與喬家小姐定親的,只要他達到同樣的修為,相信父親也會成全他。
「左耀卿。」
花顏一口叫出他的名字,有些悵然道:「你們左家最是瞧不上合歡宗女子,絕不可能輕易同意你我之事。便是你父親愛子心切同意了,日後繼任家主之位的是你兄長,聽說他為人剛正冷肅,我們又豈能有立足之地?」
「不!兄長他素來待我極好,只要我去求他……」左耀卿說著,突然抿住了唇。
兄長大他許多,他自小便拿兄長當做畢生對手一般追逐,怎甘心低頭求他?再者,若連婚姻之事都不能做主,那他這個左二公子當得又何其不堪。
花顏的話像是一把利刃,撕開他一直不願面對的、血淋淋的事實。
父親和長老們的看重、門內弟子的尊敬、年輕一輩的魁首之名……這一切他渴求已久卻得不到的,都被左昭恆牢牢握在手中。
為什麼?只因為他是長子,又比自己性情穩重、處事周全,就連這左家日後也會是他的。
父親身為家主事務繁重,僅有的幾分父愛大多給了兄長,所以他是由左昭恆護佑長大的。左昭恆像是一座山,高山仰止,沉沉壓在左耀卿身上,逼迫著他不斷前行。當然,也給了他無限勇氣,佑他安穩。
不該爭也不能爭,畢竟,他是最疼愛自己的兄長啊。
花顏似乎絲毫不知自己這番話在左耀卿心中掀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他尚未成年,心事卻比尋常人重得多,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夜涼如水,月華如練。
她輕輕抱住他,靈巧的小手滑進他的腰腹之間。花顏將少年推倒在樹下,一刻不停地吻他、安撫他。
「我說的話,你只要記得就好。我……會等著你的。」
左耀卿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少女太過主動熱情,就像這天上的太陽驟然落在他懷中,一時將他灼得發暈。他隱約明白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卻絲毫不願掙扎阻攔。
如果她想要,那麼他就給。
花顏跨坐在他身上,緩緩解開他的腰封,釋放出他的灼熱與碩大。那是極好看的顏色,她只瞧了一眼便再也按耐不住,伏下身子用柔嫩的唇瓣催醒它。
少年重重喘息著,如在瀕死邊緣掙扎般。可是他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看著那雙艷色眼瞳掩藏在他胯下,若隱若現。
女子靈巧的舌尖、溫熱的檀口,帶他體會到了一種極致的快感。
勾魂奪魄。
釋放的那一瞬間,左耀卿耐不住呻吟,用手緊緊扣住了花顏的脖頸。花顏也不推開他,而是盡力容納他。最後,他居然泄在了她口中。
少年從快感中逐漸清醒,他十分慌亂地拉起花顏,向她道歉,眼眶都急紅了。可花顏只是微微一笑,勾著舌尖,舔凈了唇角溢出的乳白粘稠。
於她,這是世間難得的佳肴。
沒有約好何時何地再見,兩人都知道,有緣自會重逢。臨別前,花顏在他的面頰上輕淺落下一吻,望著他,竟有幾分憐憫之色。
「左耀卿,我確是為你而來。」
(五)
江州一別,夏去秋來,左耀卿再次見到花顏竟已是第二年的宗門大會。
返家後那段時日,左耀卿耐不住相思之情曾寄了好些信件去到合歡宗,卻無一例外,沒有絲毫迴音。
久而久之,他的心愈發不安,恨不得即刻動身去合歡宗尋她,質問她可還有一絲記掛著自己……可是他不能。
因為之後發生的一些事讓他根本無暇顧及這些。
左家二公子左耀卿一箭射殺顒鳥,平了江州禍患,此事讓修仙世家頃刻名聲大動。家主左譽壽辰之時,二公子又以顒鳥內丹作為賀禮獻上,孝心可鑑。
人人都誇他是少年英雄,青出於藍。左耀卿聽了,心中並非得意,而是快意。
終於,他可以憑藉著自己的本事讓父親正視於他,不再把他當成垂髫小兒。兄長的光芒再盛,也無法徹底掩蓋他。
只可惜,這段屬於他的快意時光太過短暫。直到左昭恆回府,一切都變了。
左耀卿原先只知曉,自己去往江州除祟後沒多久,兄長也下了山。可他怎麼也想不到,左昭恆這一走,不是閉關修煉,更不是獵殺幾隻不痛不癢的妖獸,而是去往了魔域。
他甚至都未稟明父親,孤身一人便走了。返家時,卻帶回了一位魔族長老的首級,還有大批繳來的金銀財寶、靈器丹藥。
一個年歲不過五百歲的小輩,斬殺了魔族凶名赫赫的長老並毫髮無損地回來了,這實在太過不可思議。
左譽一見那被殺的魔人,不由得怒目圓睜著闊步上前。他站在原地默了半晌,眼眶漸紅,突然負手長嘆道:「知我者,吾兒也。」
左耀卿站在一旁,只覺得渾身的血都冷了。
他心中清楚,這句「吾兒」說的是左昭恆,不是他。
「當年,這魔人殺我手足,如今卻被吾兒親手了結,實乃天道輪迴。」左譽憶起早逝的親人,又望著眼前風姿出眾的長子,霎時悲喜交織。
「只是恆兒,你不該孤身前去。你行事向來穩妥,何必冒險闖那魔窟,若同為父說一聲,撥些得力人手給你豈非更好?」
左昭恆聽了,俯首恭順道:「父親身為家主處處受制,不能手刃仇敵,兒子合該替您解憂。定要同這魔人堂堂正正戰一場,教他心服口服才是。」
「不驕不躁,有勇有謀,義節兩全。」左譽滿意頷首,拍了拍他的肩,關切道:「如何,傷勢可有大礙?」
他心中有數,只是不好教旁人知曉。兒子此番能安穩回返,想來便極其不易,外傷未見,內傷總歸難免。
「有驚無險。」左昭恆對此只一笑而過。說罷,他又轉向弟弟,清冷的眉目間顯出一抹親和之色:「回程時便聽說了,耀卿以一己之力斬殺妖物,為江州百姓謀福。做得很好。」
左耀卿眸光沉靜地望著他,抿唇不語。
「你就別誇他了,這小子性情不如你沉穩,若要成才還得多歷練。」左譽擺了擺手,不以為意道:「明年便是十年一屆的宗門大會了,屆時讓他跟著你去見識見識,好好斂一斂這性子。不求他揚名立萬,只要別給左家丟人就行了。」
左耀卿整個人恍恍惚惚的,根本不記得自己最後如何同父親和兄長作辭,甫一回去就將自己關在了房內閉門不出。
果然,與左昭恆的功績相比,他所自傲的成果不過是小孩過家家似的把戲。而家族的那些隱秘舊事,父親從未跟他提過半句,卻分毫不瞞著兄長。
「……這些話,等你真有了資格再說罷。」
少女輕靈的嗓音猶在耳畔。左耀卿不願再細想下去,無邊無際的痛苦裹挾著他、折磨著他,誘他墮入萬丈深淵。
心魔叢生。
三日後,左耀卿叩響了兄長的房門。
門扉無風自動,左耀卿頓了頓,邁步走進屋中。書房內,陣陣墨香氤氳繚繞,左昭恆正立於桌前習字。
他沒有出言打斷,只靜靜立在一旁。左昭恆半晌沒等到他說明來意,放緩了手中動作,抬眸望去:「有事?」
左耀卿輕輕應了一聲,終於開口道:「大哥,我明日便要搬去長留山了,此番是來向你辭行的。」
聞言,左昭恆擲了筆,眸光淡漠地望著他:「你這是去意已決了?」
左耀卿避而不答。
兄弟二人一時都沉默下來,氣氛凝滯。良久,左昭恆方才輕嘆道:「長留苦寒,修煉之事不可急於一時,你何苦……」
「大哥。」左耀卿打斷他,語氣堅定道:「家中諸事繁多,紛擾不斷,我只是想尋一處地方靜心罷了。」
左昭恆無奈笑道:「你這是對我有怨了。」
怨恨?左耀卿搖了搖頭。
世家陰私頗多,他卻不屑於做那等齷齪事,就算要贏得虛名,也只肯憑自己的本事。
「我從未想過與你爭些什麼。」
不屬於他的,他不會去碰;屬於他的,他也絕不會放過。可究竟什麼是屬於他的?
沒人能為他解惑,他只能自己找尋答案。
長留山上的積雪萬年不化,寒風凜冽,左耀卿就這樣獨自在山上過了一季秋冬。三月時,左譽曾派弟子來接他下山,他回絕了。
春日再臨,卻沒給左耀卿所居之處帶來半分暖意。如果不是記掛著心頭的那一抹嫣紅色,他覺得自己就算在這裡待上數千年,也無甚可慮。
初夏很快就過了,又是一年秋風漸起,左昭恆竟來了長留山。
「帶上你的劍。」
一見左耀卿,他便領他去了峰頂的練劍台,說要試試他的身手。
自幼時起,兄弟二人便從未兵刃相見過,一個寬和溫厚,一個謙恭有禮。此刻,兩人卻各持本命劍纏鬥起來,出招狠厲,分毫不讓。
他們一個善法術,一個善劍術。剛開始還勉強能算作平分秋色,奈何左耀卿修為差得太多,很快便被逼至崖邊節節敗退。
「你輸了。」
寒芒一閃,劍鋒掠過。
左昭恆的力道控制得十分精妙,這一劍只劃破了左耀卿的外衫,若他存有半分殺意,對方早就穿心而亡了。
左耀卿單手支劍,立在原地微微地喘息著。
他輸了,卻輸得心服口服,甚至連心中鬱結已久的不平和憤懣都在這場比試中消散了。
父親或許對他有些忽視,可但凡是他想要的東西、想做的事情,兄長從未吝嗇相助過。兄長待他之情,始終如一,原是他心胸狹隘會錯了意。
「十八歲築基,耀卿,你比我出色得多。」
可惜,他雖清楚弟弟修為的精進,卻看不透他的心。
左昭恆一身白衣,俊雅出塵,遙望那漫天風雪,遠山似的眉目間隱約染上了幾分愁思:「生於世家難免身不由己。我若說各有各的不易,你怕是不會相信,這樣的逍遙自在……」
是他此生求而不得的。
左昭恆不欲多言,負手而立道:「此次宗門大會,我恐怕去不成了。近日魔域動作不斷,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正氣盟正忙著召集人手,不久便要與其開戰。」
他收了劍,轉身看向左耀卿,眸光之中儘是期許。
「如今是你們的天下了,耀卿,且領著師兄弟們去罷。」、
「左家年輕一輩的榮耀,今後便靠你了。」
(六)
十年一屆的宗門大會,數萬修仙者齊聚萬劍山。
「上屆大會設在凌霄宗,不知是哪兩位道友,私下爭鬥之時竟毀了凌霄宗千頃桃花,氣得宗主差點發懸賞令抓人……」
「我也聽說這事了,哈哈哈,難怪這回設在萬劍山!凌霄宗向來待客有禮,難免遇上些粗野之人,便是再混不吝的人遇上劍尊怕也不敢造次了……」
「劍尊常年閉關,哪有工夫管這些小事?只是我聽說,那位暨橫少主出關了,若他同左家的那位二公子對上,嘖,估計就有好戲看了……」
「諸位說的左二公子,可是左耀卿?」
交談聲冷不防被打斷,樹下三三兩兩聚著的男修者抬起頭,只見一片瀲灩花色自枝頭輕旋著落下。少女一襲硃紅色衣裙,顏如舜華,正美眸盈盈地望著他們。
「……啊、是,就是他!」半晌,一男子最先回過神,漲紅了臉,撓著頭道:「不知姑娘你……」
「那就是說,左家大公子也會來咯?」少女朝他走近幾步,眨了眨眼睛問道。
她額前的合歡花妖妖嬈嬈,美得逼人。另一人趕忙湊上來插話,殷勤道:「那位大公子已有四百餘年修為,怕是不會再來參與這些小輩之事。他如今正忙,姑娘若有事尋他,恐怕得去魔域了。」
「呀,原來如此,真是多謝你告知。」聞言,少女眸光狡黠,掩唇輕笑道:「不過我不是來尋他的。」
她這一笑,霎時連周遭的秋景都失了色。等眾人恍恍惚惚想起還沒問過美人芳名時,眼前早就沒了那道曼妙倩影,只餘下若有若無的海棠花香。
左耀卿抵達萬劍山的那晚,做了一個難言的旖旎美夢。
他夢見自己日思夜想的姑娘亭亭立在他面前,抱著他,說很想他。她躲在他懷裡掩面而泣,嫣紅色的眸子淚光點點,楚楚可憐,像是將一朵海棠花揉在水裡,浸在他心裡。
教他見她傷心流淚,還不如一劍殺了他,他的心都快碎了。
於是左耀卿低聲哄她,親吻她,最後兩人在榻上相擁纏綿。
醒來時,左耀卿頭疼欲裂。甫一睜開眼,便望見鴉青的柔順長發鋪了滿床,他的脖頸處環著一雙玉臂,而懷中正是他夢中卿卿。
他早已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不由得動情吻她,只想這一刻永遠停駐。花顏卻嚶嚀一聲醒過來,嬌嬌柔柔地推開了他。
「你說過的話竟都不算數了,這般輕薄於我,虧我還把你當做君子。」她輕哼道。
左耀卿有點茫然:「我們、我們不是已經……」
「已經什麼?」花顏秀眉微挑,半撐起身子,反問道:「你見過誰做完了還穿得整齊?」
不光是她,就連他的衣衫也是整整齊齊的。左耀卿低頭看了一眼,旋即漲紅了臉,尷尬得不知說什麼好。
「我來只是想看看你,看你是否已經另尋新歡,將我拋在腦後了。」花顏起身坐在了妝檯前,梳著長發,幽幽怨怨道。
「這是什麼話!」左耀卿急了,從背後環住她:「我滿心都是你,只有你,你怎麼還不明白我的心意?我寄了許多信箋給你,你卻從無迴音。」
「信箋?」聞言,花顏蹙著眉,疑惑道:「我是從不收外頭信箋的,回了宗門便忙著修煉,哪有這閒功夫?況且,你若是真心思念我,怎麼不去合歡宗尋我?」
她轉過頭,咬著唇,含淚覷了他一眼:「都是哄人的,說到底還是不甚在意罷了。」
這一眼,似嬌似嗔,左耀卿見了哪裡還捨得責問她。對於花顏的猜疑,他沒有立刻出言解釋,而是反手取出了自己的本命劍。
「你看。」
說著,他還將劍拔出了鞘,劍身嗡鳴著發出淡淡的瑩光。花顏面露驚色,下意識要躲。
要知道,本命劍向來是最私密最珍貴的寶物,除卻師長和道侶,絕不會輕易示於人前。而且劍靈認主,旁人只略一觸碰便會被劍氣所傷。
可左耀卿卻依舊攜了她的手,輕輕搭在劍脊上。
「別怕,這是我的劍,它不敢傷你。」
果然,指尖所觸雖然冰冷,卻沒有絲毫殺意。花顏沉默片刻,突然明白過來:「你這劍,似是與從前不同了。」
江州初見那日,他曾拿劍指著她,劍氣如虹,雖凌厲迫人,卻沒有這千年冰霜般的刺骨寒涼。左耀卿旋即頷首道:「這一年多來,我在長留山上閉關。那裡與世隔絕,四季苦寒,連劍氣都抵禦不了。便是我再盼望見你一面,也是不能的。」
他捨命修煉,本希望花顏聽了這些可以消氣,沒想到面前的姑娘霎時紅了眼眶,緊緊環住了他腰身,哽咽道:「別這樣……何苦來哉!一年也罷,十年也罷,便是讓我等你一輩子也無妨……」
「傻姑娘,我又怎麼捨得讓你等一輩子。」少年替她拭去眼角的淚,捧著她的面頰,意氣風發道:「最多再過兩百年,我一定讓你風風光光嫁進左家。」
修仙之人從不隨意發願,他此刻立的是心魔誓,若是違背誓言,日後應劫稍有不慎便會墮魔。而這一切,只是為了讓所愛之人放心罷了。
「你可是世家公子,前途無量。就為了我一人,違背師長,放棄大道,你不怕?」
「不怕。」
「便是萬劫不復、天雷加身也不怕?」
「不怕。」
花顏頓了頓,意味深長道:「你莫要隨口胡謅,我這人,從不說些沒由來的話。」
「我也是。」左耀卿認真回道。
花顏忍不住低下頭,埋在他胸口悶悶地笑,左耀卿也笑了。
(七)
夜已深,合歡宗弟子的居所一片寂靜。花顏披了衣服,輕手輕腳地打開房門。
「從前只聽聞那江湖上的採花賊最愛半夜三更摸進美人閨房偷香,怎麼如今連姑娘家都干起這等勾當了?嘖嘖嘖,當真是世風日下啊……」
聞聲便知來人。花顏沒有絲毫驚詫,綰了綰青絲,悠然回首道:「既有美人相待,怎能不去?」
當下,玉手捻訣,燭火驟亮。
只見那搖曳輕晃的燭影旁,白靈正斜倚在榻上好整以暇地望著她。她額間也是由一朵合歡點綴,那花開得盛極了,比起花顏的要艷麗得許多。襯著她清清冷冷的面容,倒有種別樣媚色,勾魂奪魄。
「呦,如此說來,那『左氏雙傑』果真名不虛傳了?」白靈打趣好友道:「連你都被迷了眼,真不知道這位傳聞中的左二公子究竟是何等風姿。」
「他風姿究竟如何,白日裡你不是都瞧見了?」花顏神情坦然,抱著臂似笑非笑:「這些天但凡有他的比試,你場場不落。師兄昨日還問我,你四處打聽左二公子,可是出於真心?若是,他倒可以替你引薦一番,免你受這相思之苦。」
聽她提起那人,白靈登時冷了面色:「你莫要拿這話激我。左耀卿是不錯,可你別忘了,我們賭的可是左昭恆。你如今勾搭上他弟弟有何用?白放著元陽不取,還同那傻小子玩什麼山盟海誓、花前月下,這可不像你。」
「急什麼?」
花顏用指尖勾起一縷髮絲,纏繞著,漫不經心道:「釣魚也是要下餌的。趁本姑娘還沒膩,不如先哄眼前這個玩兩天。」
「修為越高陽氣越足,他既對我死心塌地,何不多候些時日,物盡其用呢?」
說著,她似是想到了前幾日少年赤忱真摯的誓言,輕佻笑道:「模樣嘛,長得確實俊俏,也不枉我千里迢迢趕去江州。他居然還說要為了我,兩百年內突破元嬰期,八抬大轎娶我過門……真是笑死人了,這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白靈看她似是憐憫似是嘲諷的神色,出言提醒道:「左昭恆心思縝密,須得徐徐圖之,可依我看,這左耀卿也不是個好對付的。今日他與暨橫那一戰,出手狠辣,招招致人於死地。若不是年紀太輕,只怕輸的便是暨橫了。」
萬劍山的暨橫少主是何許人也?那可是個修煉瘋子,不折不扣的「劍痴」。這些年來,同輩之中能與他斗到這般驚險地步的,怕只有左耀卿一人了。
「哦?難得聽你如此評價。」花顏依舊不甚在意道:「他確實天賦奇佳,修行刻苦,可那又怎樣?這世間最難悟的不是『道』,而是『情』。若連個不通情愛的毛頭小子都應付不了,我也不必在合歡宗混下去了。」
聞言,白靈卻搖了搖頭,嘆息道:「你既看不起他,還是儘早抽身罷。免得日後引火燒身,悔之晚矣。等他真到了元嬰期,發現自己為你所騙,怕是會一劍殺了你。」
她這好友不知究竟作何打算,平日裡根本無心修煉,數百年來只靠元陽續命,從不與宗門外的男人長久雙修。以至於花顏虛長了這許多歲,修為還不如那些剛入門的師弟師妹高。若左耀卿當真有心要殺她,實在是再輕易不過的事情了。
然而,修為奇低倒也不是沒有半點好處的……
白靈望著花顏額上含羞未放的合歡花,忍不住感慨,譬如遇上左耀卿這樣涉世未深的少年人,恐怕還以為眼前的姑娘冰清玉潔、心思純凈呢。
「殺我?呵,你且瞧著罷。」花顏冷笑道:「他們修仙世家最不缺的就是偽君子。便是要殺我,我也要讓他嘗嘗失去至親的滋味。」
聽聞此話,白靈欲言又止,只能頗為擔憂地目送她離去。
因為百年前的那樁事,花顏始終心結難解。她之所以作這個賭約,原先不過是想讓好友出出氣,沒想到花顏如此膽大妄為,竟要下狠手毀了整個左家。
左耀卿獨自靜坐在房內。
他打了盆清水,解開衣衫露出右肩的猙獰傷口。白日裡,他受了暨橫一劍,幸而及時護住了心脈,性命無虞。
上藥時,火熱的肩背處突然觸到一絲溫涼。左耀卿的身子顫了顫,低下頭啞聲道:「你來了。」
花顏沒有應他,玉臂小心翼翼繞過傷處,伏在他的脖頸處輕輕吹了口氣。當下,左耀卿眉目一沉,反手抓住她的細腕,一把將她帶到身前。
花顏柔若無骨般斜躺在他懷中,嬌嬌嬈嬈,媚態橫生。左耀卿忍不住撫了撫她的唇,眸中沒有情慾,只有柔情與珍視。
「……抱歉,我沒能拿下魁首。」
儘管從沒有人強求他打敗暨橫,但他不想在她面前輸。
「那又怎樣?」花顏半擁著他,接過藥膏替他處理傷口:「反正我不在乎。」
屋內瀰漫著濃重的血氣,她秀眉緊蹙,頗為心疼道:「那個暨橫,下手也忒重了!日後可千萬別教我遇上他,否則定將他的腿打斷,丟去魔域喂狼!」
左耀卿聽她說著氣話,忍不住悶笑道:「除了劍尊,怕是沒人能將他的腿敲斷。你若真替我報了此仇,讓我做什麼都行。」
「真的什麼都行?」
花顏故意下手重了些,果然惹得左耀卿倒吸一口涼氣。他輕輕咳了幾聲,攥住她的小手,討饒道:「恩人在上,便是以命相酬也無妨。」
月上柳梢,屋內影影綽綽的燭火給少年凌厲俊逸的面容添上了一抹柔色。
正是最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年紀,他出身高貴,自小便如眾星捧月般長大。情竇初開之時,就連心愛的姑娘也同樣心悅於他,實在是春風得意,萬事無憂。
少年不識愁滋味,欲攬天下入我懷。似乎這世上的東西,但凡他要,總能得到。
可是這樣熱烈美好的少年,在花顏看來卻十分刺目。
她突然將染血的帕子丟進銅盆,不再同他嬉鬧,背過身冷冷道:「什麼恩人,我看是見色起意還差不多!這一月來,我每日小心避著你那些師兄弟們,比起花樓里的姑娘還不如!怎麼?難不成你家中另有妻兒,而我只是個見不得人的外室?」
這些時日相處下來,左耀卿差不多摸透了她的小性子,含笑問道:「不是說願意等我麼,這才多久便耐不住了?」
「誰愛等誰等,我可不稀罕!」花顏站起身來,壓了壓眼角,哽咽道:「反正有什麼雲姑娘月姑娘等你,又不缺我一個……」
說著,她還抬起頭,惡狠狠威脅道:「你若要棄我,最好現下便攤開了說,否則我眼裡可揉不得沙子!」
旁的女子若是脾氣反覆無常、說變就變,只教人滿心厭煩,偏偏左耀卿看她張牙舞爪兇巴巴的樣子只覺得又可愛又稀罕。
「阿顏,你若因為雲姑娘同我置氣,那我可真是冤死了。」
他一雙黑眸亮晶晶的,依戀地擁著她,可憐兮兮道:「凌霄宗有意結親,父親確實同我提過。可那時我無心於此,之後又遇見了你……說來,我也算是為你拒了這門親,你不應該多補償我一些嗎?」
「呸,你別拿這個來誆我。」花顏啐了他一口,戳著他的胸膛質問道:「我可沒有好處給你。那凌霄宗的雲綺姑娘倒是出了名的美人,性情又溫柔,家世也出眾,我就不信你沒有半分後悔。」
左耀卿被她纏得實在沒了脾氣,只得靠在床邊幽幽嘆道:「還以為你們合歡宗見慣風月,從不吃味,沒想到你比那喬家小姐更甚。她整日盯著我大哥,生怕有別的女子接近,只差找人將他看管起來了。」
「喬伊水……」花顏聽他提起此人,眯了眯眼,語氣更冷:「這麼說你是厭了我了?」
左耀卿沒有覺察到她的異樣,搖了搖頭,依舊笑吟吟道:「怎會?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我只怕你不在意我。」
花顏頓了頓,十分認真道:「我們合歡宗女子的確嘗慣了露水情緣,可只要動了情,就絕不容許男人有二心。你最好不要有事瞞著我,說出來,大家好聚好散;若是不說,場面可就不一定好看了。」
莫名的,左耀卿想起了從前宗門裡那位銷聲匿跡的長老,忍不住問道:「那明明結為了道侶,女子變心在先,偏又不肯解契,這是什麼緣故?」
「若解了契,豈不是要見他同旁的女子卿卿我我、白頭偕老?」花顏聽了這故事卻毫不意外,坦然道:「幸而他沒有另尋新歡,否則那女子也是活不成的。」
少女眼角眉梢皆是風情,說出的話偏又無情至極。左耀卿一時也不知該作何評價。
相愛相殺,抑或是相互折磨,誰又說得清呢?
「……待宗門大會結束,你便同我走罷。」良久,左耀卿似是下定決心,沉聲道。
花顏覷著他,似笑非笑道:「去哪兒?我實力不濟,可沒出過什麼遠門,你若要帶我一同斬妖除魔怕是不能的。」
「去哪兒都好!」左耀卿猛地坐起身,拉住她,一字一句道:「天地浩大,只要有你在我身旁,去哪裡都無妨!我會護著你的。只要我活著,絕不會讓你受委屈。」
千年何其長,千年又何其短。那位長老的事跡宛如警鐘,猛然驚醒了他,他真的一刻也等不及了。世事無常,即便結為道侶,最後也未必能夠攜手終老,而他與花顏……
這絕不是他所期盼的結局。
回想他與她的初遇,真真是如海棠一般絢麗,如夢如幻。他只怕結束時也像大夢一場,空留遺憾。
前方便是刀山火海、萬丈深淵,他也要帶她一起走。
聞言,花顏默了半晌,不知在思索什麼。左耀卿並沒有催促,只默默等她的答案。
這一走,再回便不知是何年月。花顏想了許多,最後才隱約想起白靈的話。她勸她小心左耀卿,勸她儘早抽身,可字字句句都落不到花顏的心上。她的驕傲不允許她臨陣退縮。
「好,我跟你走。」
(八)
大會結束,左耀卿辭了師兄弟,只說自己要去人界遊歷數載。
「宗門若有要事,傳信於我便可。」
師弟聽了猶豫道:「可大公子他特意囑託過,教你與我們一同回去,這……」
左耀卿笑了笑:「無妨,我早晚會回去的。」
師弟雖對他這話不甚明白,也只得拱手應諾。眾人浩浩蕩蕩御劍而去,左耀卿站在山峰處目送他們,輕輕吐出一口氣,眉宇舒朗。
他步行下山,花顏正在約好的地方等著他。嫣紅色百迭裙鋪散開來,灼灼其華,恰是他心頭的那抹亮色。
幸好,這世上,終究有一個人是只屬於他的。
「咱們就這樣走了?」少女坐在大石頭上托著腮,看他一步步走近,小聲嘟囔道:「是不是有點太倉促了?萬一……」
左耀卿看她迷迷糊糊的嬌憨模樣,一手撈起石邊的包袱,一手拉起她:「怎麼,反悔了?」
「你才反悔呢!」花顏氣哼哼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既應了你,這一路可是要纏著你不放的。你若敢教我不順心,大不了我就回宗門去,今後再不理你了。」
左耀卿聽了她這話,含笑道:「便是後悔也遲了,這一路,我是不會放你一個人走的。」
本姑娘要去哪,豈是你說了算的?花顏暗自腹誹,又看了眼他的穿著打扮,忍不住問道:「你這人莫不是當貴公子當傻了,怎的連包袱都不帶?在外遊歷險境頗多,好歹也該備些丹藥靈草。」
聞言,左耀卿停下腳步。
「有劍就夠了。」他攜了花顏的手,緩緩道:「我此行是要歷凡劫以求正道,若是萬事俱備,與待在宗門又有何分別?你莫怕,還是那句話,只要我活一日就不會讓你受半分苦楚。」
頓了頓,他旋即淡笑著繼續道:「不過,若我真出了什麼意外,抑或是渡劫失敗,你便立刻回宗門去罷。」
這話實在是很重的了,雖說修仙之人沒有那麼多忌諱,可論及生死,誰又能真正雲淡風輕?花顏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我還以為你會拜託我,不論死活,定要將你送回左家呢。」
「若我真死了,你將我送回去,恐怕就出不來了。」左耀卿搖了搖頭,無奈道:「我父兄又豈會輕饒了你?你還是快跑要緊。」
這樣一句一個死字,聽得花顏心裡發悶。她壓住心中莫名的情緒,故作輕鬆道:「這麼說來,我真是做了回賠本買賣。勸你還是小心些,畢竟我們合歡宗女子向來不念舊情,若你當真……那我回去便另尋新歡,最多兩三日,就再記不得什麼左家什麼二公子了。」
聞言,左耀卿眸光一冷。他手掌微微用力,扣緊了她的手腕,沉聲道:「你敢。」
花顏絲毫不懼他,嘴硬道:「我有什麼不敢的?難不成你還指望我為你守寡?你且瞧著罷,我不僅要另尋新歡,還要與旁的男子結契,風風光光辦個道侶大典,廣發請帖,讓你在天上看著……唔!」
話語未盡,一吻封緘。
左耀卿攬著她纖細裊娜的腰肢,突然俯身,低頭吻住了她。
他被氣極了,吻得又狠又急,絲毫沒有章法。少女被他嚇著了,唇齒纏綿間連眼睛都忘了閉上,就那樣失神地望著他,滿眼都是他。
眸光盈盈,嬌喘微微。
左耀卿最見不得她這幅無辜又嬌怯的模樣,軟玉溫香根本撫不平他掩藏的戾氣。此刻,他一心只想懲罰她的不誠與不忠。
明明是她先圖謀不軌,蓄意勾引他、誘惑他,可時至今日,他卻淪陷得這般心甘情願。
生於世家,長於深宅,他什麼樣陰謀手段、詭譎伎倆沒見過?花顏雖長他許多歲,經歷過的齷齪事倒未必有他多。她自以為處處周全,實際上耍的那些小把戲,他心裡都清清楚楚,只是不願點破罷了。
她為他而來,卻不為取他性命,否則他又豈會留她到今日。
情濃之時,左耀卿抬手遮住了咫尺處的那雙美眸,貼近她的耳畔,一字一句道:「不要背叛我,否則,我一定會殺了你。」
其實她已經贏了,不論她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他都會讓她得償所願。他只是想聽她親口說出來。
這句話,花顏等了許久,可真正聽到的這一刻卻渾身冰冷透骨。
她知道,他絕不是在開玩笑。
愛之深,恨之切。左耀卿對她的感情越深,越有可能殺得了左昭恆。原以為只要成功離間這兄弟二人,到時她自會尋法子脫身。可她萬萬沒有想到,白靈竟然言中了,左耀卿當真動心到了這般地步。
花顏望著他沉如淵水的黑眸,回想從前的樁樁件件,愈發覺得自己大意。她仗著年歲長他許多,只把左耀卿當做個能輕易哄騙的小孩子,卻忽視了這人的品性——言出必行、殺伐果斷、沉穩堅毅……
假以時日,他一定會超越左昭恆。或許,她真的不該招惹他。
可事已至此,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九)
這一路,遠比花顏預料得要長。
之後百餘年,她同左耀卿四處遊歷,在人界停留了許久。原以為左耀卿這種沒吃過苦頭的世家公子頂多是一時興起,等新鮮勁過了,便會尋一處風水寶地老老實實閉關修煉。沒想到他隱姓埋名,像個出身貧寒的修者般苦修,甚至還干起了凡人道士的活計,替老百姓斬妖除魔、消災免難。
他果真言出必行,兢兢業業追求著他心中的「無上大道」。花顏卻越來越不安。
約莫在第二十年的時候,花顏曾想過就此離開。可那年的七月初七,左耀卿竟帶她回了江州,說是要故地重遊。
煙霄微月澹長空,銀漢秋期萬古同。恰逢七夕佳節,天色還沒徹底暗下來,蓮湖邊就圍了一堆放燈的人。
「這麼多年過去了,沒想到此地風景依舊。」花顏望著滿湖芙蕖,感嘆道。
「既未改朝換代,風景又怎會不同?」左耀卿微微一笑:「就算今後人事變遷,只要你想,這蓮湖也會一直都在。」
花顏沒深究他的話,一心只想著放花燈。她仗著個子嬌小,輕而易舉便擠到了最前面,踮著腳還要往湖邊湊。左耀卿卻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將她提溜回來。
「別動。」男人皺眉囑咐道。
四周都是人,讓她自己放,不知是會掉到湖裡還是燒到衣裙。正所謂「入鄉隨俗」,人界也有人界的規矩,不可隨意使用法術。
花顏撇了撇嘴,顯然對這樣的警告十分不滿,可左耀卿冷著臉嚴肅的模樣還是挺唬人的。沒辦法,她只得聽話地站在原地,默默看左耀卿挽起衣袖。
他今日照舊穿了件深色衣衫,腰懸長劍,髮帶束冠。沉沉夜幕下,鴉青色的衣服簡直再普通不過了,奈何他身姿挺拔,立於人群中實在很顯眼。
修仙之人的容貌幾乎不會受歲月流逝所影響,這麼些年過去,他依舊是少年人的模樣。左耀卿垂首斂目,修長的手指捻著火摺子,一下便點亮了燈盞。
那花燈做的也是滿湖菡萏的模樣,粉花碧葉,精巧別致。此刻,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蓮花蕊間細細搖曳的火光將左耀卿的側臉映得十分深遂好看。
滿湖璀璨,點點星光,皆在他身後。
周圍的喧囂吵嚷,似乎一瞬間全都歸於靜謐。
如此驚艷的少年郎君,自是難得一見。花顏對這張臉看習慣了,一旁那些放燈的姑娘們卻開始竊竊私語,各種含羞帶怯的目光不住地投向左耀卿。
幸而左耀卿雖然生了張招蜂引蝶的臉,內里卻是個不解風情的悶葫蘆,從頭到尾冷著臉,跟人家欠了他一萬株七寶靈芝似的。
花顏見狀輕哼了一聲,心想,若她們手中拿著的不是燈盞,而是花花草草、香囊錦帕,恐怕就要忍不住朝他身上丟了。
「阿顏,過來。」左耀卿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還以為她在彆氣,便將花燈放到她手中:「小心些,注意腳下。」
花顏不甚在意地嗯了一聲,蹲下身,輕輕將燈盞送入水中,望著那點燭光漸漸飄遠,直至消失不見。
她突然想許個心愿,可想來想去又覺得自己犯蠢。
她還能有什麼心愿?她都快被捧到天上去了。這些年,不用她開口半句,什麼樣的奇珍異寶都能被左耀卿尋來討她歡心,就連她身上此刻穿著的流仙裙都是他送的。
記得上回乘畫舫游湖,有道友認出了左耀卿,笑著問他身旁的她如何稱呼。
「這位是我夫人。」左耀卿毫不避諱道。
那人原以為撞見了左二公子養在外面的「紅顏知己」,畢竟這種事在世家中實在稀鬆平常,沒想到看走了眼,趕忙拱手歉然道:「原來是少夫人,失敬失敬。」
花顏聽了,心中五味雜陳。
這盤棋方才開局,她已經窺見了結局。她想,她必須得走了。
然而,還沒等她想好如何開口,有人先一步打斷了她。
「……耀卿哥哥?」
花顏聞聲回首。
柳葉眉,櫻桃口,明眸皓齒,宜室宜家。竟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站在他們兩人面前。
「雲綺姑娘。」左耀卿頷首應道。
花顏越看人家越覺得眼熟,當下又聽見左耀卿叫出名字,突然想起原來她就是凌霄宗的雲姑娘——差點成為左耀卿妻子的那位小姐。
雲綺原本柔柔地笑,可一望見左耀卿身旁的花顏,笑意立刻淡了許多:「不知這位姐姐是?」
若是尋常姑娘,此刻大約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可花顏卻肆意得很。她甚至還攬上了左耀卿的胳膊,半倚著他,嬌嬌嬈嬈道:「合歡宗花顏,雲妹妹,幸會。」
左耀卿也沒半點不自然,順勢摟住她的腰,淡淡道:「我與她一同在此遊歷。」
見狀,雲綺立刻明白了大半,忍不住勸道:「耀卿哥哥,你怎能如此糊塗?你可知她……」
說到這兒,她偏又止住了話頭,狀似不經意地掃了花顏一眼:「許久未見,昭恆哥哥有些話教我帶給你,咱們還是尋個清靜地方再敘罷。」
什麼哥哥妹妹的,花顏暗暗翻了個白眼:「這兒有山有水,不挺清靜的麼?怎麼,難不成你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話,非得教我避一避?」
她說話一貫直來直去、不留情面,雲綺從未聽過這樣刺耳難聽的言辭,當下眼圈都紅了:「你、你……」
花顏懶得見她梨花帶雨的模樣,直接甩開左耀卿的手走了。她避到一棵大榕樹邊,倚著樹抱著臂,遠遠看他倆站在一處交談。
一開始,左耀卿總會時不時看向她,目光留戀,花顏都別開頭不理會。後來,不知那雲綺說了什麼,左耀卿原本冷凝的面色漸漸有了些笑意,專注地聽著。
花顏越看越心煩,正打算徹底走人,卻見那雲綺突然低頭掩面,似是哭了。
……這個左耀卿!真是塊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看來人家姑娘的柔腸百轉,全喂到狗肚子裡去了。
「喂,她都哭了,你不追上去哄哄?」片刻之後,花顏一邊被左耀卿拉著朝另個方向走,一邊酸溜溜諷道。
「她哭不哭和我有什麼關係?」聞言,左耀卿停下腳步,轉頭冷冷道:「哄你一個就夠我頭疼的了。」
「……」
她又沒招他惹他,還想著給他留地方談情說愛,至於這麼陰陽怪氣嗎?
花顏看左耀卿擺著張臭臉,自己莫名也來了氣,憤憤道:「我知道她瞧不上我,可我還瞧不上她呢!我看你剛剛笑得那麼開心,想必是很滿意她那般名門淑女的矯情做派,我們合歡宗女修向來下流無恥,沒有教養,千萬別帶壞了二公子您!人家剛走,您還是趕緊御劍追去罷,再過會兒怕是就追不上了……」
花顏一股腦說了一大堆,只顧著自己出氣,抬頭卻見左耀卿笑了。當即愣住了神。
花顏還從未見過他如此展顏輕笑,在周遭無數粲然燈火的映照下,那雙黑曜石般的眸子亮得灼人。好似一幅暮靄沉沉的山水畫,霎時撥雲見日,彩雲頓開。
「……你笑什麼?」
花顏突然回過神,藏不住心中些微羞惱,狠狠錘了下他的胸膛:「我又沒吃醋,你有什麼可笑的!」
這下,左耀卿笑得更厲害了,連胸膛都在微微震動。花顏羞惱至極,轉身便要走。
「你躲什麼?」左耀卿拉住他,眉梢眼角帶笑問道。
「鬆手!我要回宗門去!」花顏怒道:「我告訴你,我早就想走了!只是礙於情面不好直說罷了!早知如此,當初、當初就不該同你出來!」
聞言,左耀卿也不惱,依舊溫溫柔柔地攬著她哄道:「你還說你沒吃醋,那豈不是無理取鬧?我只說了一句,你便有十句來堵我,哪來這麼大的脾氣?嗯?」
花顏也不明白自己這是怎麼了,只覺得心裡堵得很,不痛快。她想,許是左耀卿真的太慣著她了,這樣說翻臉就翻臉的脾氣全天下好似只有他不嫌煩了。
「你知道雲綺方才同我說了什麼嗎?」
不等她回答,左耀卿自顧自緩緩道:「她說,我大哥要繼任家主之位了。這些年來,他征討魔族屢立奇功,父親又年事已高,如今族中大半人都認可他掌權。尤其是大長老一派,只唯他馬首是瞻。」
花顏聽了,下意識想寬慰他幾句,可左耀卿的面上絲毫不見失落之色,反而儘是輕鬆與釋然。
「按行程,咱們還要繼續南下,我許是趕不上繼任大典了……不過,那又有什麼要緊呢?我從未後悔過與你行路至此。」
說罷,他轉頭望向花顏,輕聲道:「只是這下除了你,我可是什麼都沒有了。若我今後不再回去,不再是左家二公子,你可願……」
此刻,恰好遠處有焰火升起,映得天光宛若破曉。
「左耀卿!」花顏突然出聲打斷他,有些急切道:「你娶我罷!」
左耀卿整個人都愣住了。
「你娶我,我們結契。」花顏怕他沒聽清,又大聲重複了一遍:「我說,我們今後就做道侶罷!反正我天資平平,這樣還能靠雙修占你便宜!」
左耀卿依舊傻乎乎怔在原地。
見他半天沒有應答,花顏的面色一下就冷了:「你若是不願也無妨,那雲姑娘還沒走遠呢,不過你都當不了左二公子了,她肯定要再考慮考慮。」
「我……」左耀卿似是突然被驚醒了一般,正要開口,卻又緊緊閉上了嘴,開始慌慌張張四下搜尋起來。
花顏覺得他多半是被嚇傻了,忍不住問道:「你找什麼呢?」
「我、我現下什麼都沒準備……」左耀卿局促不安地摩挲著劍穗,低著頭,小心翼翼道:「會不會太委屈你了?沒有婚書,沒有三媒六聘,也沒有道侶大典,婚嫁大事豈能兒戲……」
「行了,你怎麼這麼多廢話!」花顏不耐煩了,直接一揮手打斷他:「願不願意就一句話的事,不用這麼麻煩,跟我回去睡一覺就成了!」
當下,左耀卿徹底睜大了眼睛,半句話都說不出來。花顏實在被他這幅模樣可愛到了,忍不住踮起腳,輕輕一吻落在他唇邊。
她對不起他,所以,就算作是她對他的補償罷。
花顏在心底對自己說。
(十)
在人界遊歷的第二十個年頭,七月初七盛夏那晚,花顏同左耀卿結為了道侶。
想來也是不可思議。他們二人,一個生來便享盡錦繡富貴,一個最愛博得浮名虛譽,偏偏在這件事上再從簡不過。
一對花燭,兩盞合卺,永結同心。這是人界的禮數。
這麼些年來,長久與花顏待在一處,左耀卿早已快忘卻今夕何夕。花顏說要結契,他才恍然發覺自己已有了近四十年修為,早不是從前那個苦求築基的少年了。
「都說修為越高,道心越穩,越不容易動情。你如今怎麼還……這般急色。」
床榻之上,花顏鬢髮散亂,被他吻得嬌喘微微,連口脂都花了。明明是她主動拉他上床的,怎麼好似受欺負的才是她?
左耀卿笑了,一邊解著衣衫,一邊挑眉反問道:「那你瞧著,我與從前有何不同?」
容貌自是沒什麼不同的,莫說是二十年,便是再過兩百年恐怕也不會有什麼變化。可花顏望著他俊逸如昔的側臉,莫名覺得,還是有什麼不一樣了。
「我第一次見你時,你與同門泛舟湖上。那麼多少年郎,我卻一眼就瞧見了你。」花顏緩緩道:「或許,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定數。」
左耀卿摟著她的腰肢,吻她的眉眼,嗓音暗啞:「我從不信命。但如果是天命讓我遇見你,今後便是信了也無妨。」
花顏在情場之中遊戲百年,聽過無數情話,有的情真意切、有的虛情假意,可攏共加起來,也沒有此刻這句動人。
她隱約曉得,左耀卿是在告訴她,他不後悔。
無論今後他們雙宿雙飛,抑或是勞燕分飛,他都不後悔與她相識相知。
花顏眸光瀲灩,也緊緊回抱住他。他的身體好暖啊,幾乎要將她的心融化。左耀卿翻身壓在她上方,這些年來,他們日日同床共枕,除了最後一步,該做的都做了,他對她的身體再熟悉不過。
身為合歡宗人,花顏自少時起便參透了床幃之事。於她,享樂倒還是其次,騙取對方元陽後與其雙修才最要緊,切記不可動情。
初入宗門,負責教導她師兄便同她說過許多違例之事。有的門人只鍾情一人,不肯與旁的高階修者歡好,最後早早便壽盡而亡;有的門人受騙,將合歡宗密法告知外人,最終成了負心者豢養的鼎爐,魂飛魄散;更有甚者,膽敢與合歡宗之外的人結為道侶……
「多情還似無情,無情卻不絕情,這才是吾宗證道之法。你需要在意的,唯有修為一事。」
可這一回,她即將得了左耀卿的元陽,卻不甚在意。
她在意的,是他。
情至濃時,花顏經不住他的百般挑逗,很快濡濕了花穴。左耀卿抽出指尖,伏在在耳邊低嘆:「阿顏,你想要了,喚喚我好不好……」
花顏都快哭了,忙一迭聲喚他「耀卿」、「夫君」、「好哥哥」,可左耀卿皆不應她。她急了,伸手便去扯他的褻褲,左耀卿撐不住笑,最後只好哄著她:「喚我子照。」
花顏迷迷糊糊的,哪裡認得什麼「子照」?但為求歡愉還是順了他的意。
左耀卿終於解開衣衫,一挺身進入了她。
很硬很脹,但又十分滿足。花顏嚶嚀一聲。
男人頭回嘗到真正的情愛滋味,自然把控不住,開始在她身上不停抽送起來。她那裡太緊了,想來便是處子也不至於此,左耀卿重重喘息著,竭力壓抑射精的衝動。
片刻後,他換了個姿勢,將她反壓在床榻之上,從後面入她。
這個姿勢入得極深,花顏有些受不住,不停嬌聲討饒。可她那婉轉嗓音於男人而言卻是上好的春藥,花穴緊縮,左耀卿一時不慎,竟直接泄在了她體內。
他泄得又多又濃,幾乎將花穴灌滿。男性修者的元陽是這世間至純至凈的大補之物,花顏連一滴都不捨得浪費。
男子初次總是會短些時辰,原以為左耀卿會退出去,沒想到那巨物又在她體內重新甦醒。花顏扭頭看他,嬌嗔道:「你做什麼,還不快出去!」
左耀卿卻漲紅了臉,憋了半晌才道:「你是不是嫌我……嫌我不夠……」
「不夠什麼?」花顏見他支支吾吾不肯直說,當下便明白了大半,故意挑眉笑道:「啊,倒也無妨。男子初次都是這般。」
誰曾想她此話一出,左耀卿更惱了:「什麼叫都這般,你再說一遍?」
「再說一遍也是這話,我比較過的,有憑有據,你發什麼瘋。」她翻了個白眼,嘴硬回道。
男人壓在她身上重得很,渾身汗津津的。花顏可沒功夫陪他吃這等閒醋,正欲推開他,卻被左耀卿一把扣住了手腕。
花顏怔住,只見他惡狠狠地又撲了上來。
「那你今夜就再好生比較一回,究竟哪位相好比得上你夫君我。」
(十一)
鴛鴦帳中,玉暖香濃。
又一場雲消雨歇過後,花顏嬌嬌嬈嬈地窩在左耀卿懷裡,香肩半露,容色饜足。
「幸而你出身世家,不似大自在殿的禿驢們。」美人吐氣如蘭,貼在他耳畔纏綿輕呢道:「否則丟了這麼些元陽,莫說是境界大跌,恐怕就此喪命也未可知呢……」
「早知如此,我又怎能忍到今日?」男人毫不在意,眸光灼熱道:「便是教我立時喪命也無妨,只恨從前虛度了這數十年光陰。」
一邊說著,左耀卿微微用力扣住她的手腕,一邊側身吻她,動情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如今,我總算明白了……」
然而,花顏聽了卻抵住他火熱的胸膛,冷笑一聲:「果然,天下男人都是一個樣子。」
她望著他英挺的眉目,勾著唇,半真半假地嘲諷道:「沒得手時情情愛愛山盟海誓,得手了,也不過時時刻刻想著這檔子事罷了。我取你元陽,原是對不住你,可你也別因此錯看了我。」
左耀卿方才經了這男女之事,正是食髓知味、熱血方剛的時候,花顏這番話立時將他滿心的火澆了個乾乾淨淨。
他原本緊緊壓在她身上,眼下卻翻身坐起,靠在榻邊許久方才平復了呼吸。
桌上的花燭早已燃盡,內室太過昏暗,花顏修為又一般,根本看不清左耀卿面上的神色。只隱約見他悶著聲披了衣服下榻,不知去往外間作甚。
她知道,自己說話向來是有些刻薄的。可左耀卿不在意這些,她也就愈發隨性,從沒考慮過是否傷人。
此刻花顏難得有些後悔,面上仍不肯示弱。她強壓住心中泛起的酸楚,故作鎮定道:「莫非你還覺得我說錯了?我這人可說不來什麼好話,你若聽不慣要甩臉色,最好別在我面前,咱們眼不見為凈!」
洞房花燭夜,何苦鬧成這樣。可近來,她總覺得心中惴惴不安。
許是安穩日子過久了,忘了初衷。她忍不住說些難聽話故意寒左耀卿的心,又好似在提醒自己,無論如何,早做決斷。
半晌沒聽到左耀卿應聲,花顏越想越氣,匿在心底的那點委屈和擔憂再也壓抑不住。她還想再繼續說狠話,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不知不覺就落了淚。
淚眼朦朧間,她隱約望見男人大踏步折了回來,手裡握著他的劍。
霎時,花顏覺得自己如墜夢中。這樣的場景,正是她每夜不斷的夢魘,不敢出口的隱晦——他終是提著劍來,要殺了她。
「你……」
花顏噙著淚,怔怔地看左耀卿在她面前站定,拔劍出鞘。恍惚間,她居然想著就這樣死了也好,至少不必再虧欠他什麼了。
花燭重新燃起,影影綽綽的燭火下,男人的面容異常冷肅。他徑直抬手劃破了自己的指腹,又拉起花顏的手。花顏想躲,卻沒躲開。
指尖微涼,幾滴鮮血落在他的劍脊上,劍芒一時大盛,映得屋內宛若白晝。而他們二人交握的雙手之間,一縷紅絲逐漸顯現。
「我說過的話,從來都作數。」
男人半跪在她面前,眸光溫柔又堅定。他輕聲道:「我說要娶你,就一定會娶你。我知道你憂心什麼,你且放心便是,從今往後咱們再不分離。日後返家,我帶你去祭拜我母親。」
家……
聽到這個字,花顏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被剖開了。
左耀卿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淚珠,復又輕嘆道:「只是阿顏,你的心思太重了。我知道你心有執念,可我真的不明白,但凡你說出口,但凡我能做到……」
話語未盡,花顏已撲到他懷裡,緊緊摟住了他。
「左耀卿,對不住。」她顫著聲音道。
左耀卿笑了:「你瞧,又說傻話。你怎麼對不住我了?該是我對不住你才對。」
活了這些年,花顏從沒這樣狼狽過。她覺得自己渾身都在發抖,心口痛得像是被鈍刀寸寸凌遲著,只差一點就要脫口而出。
她後悔了!她早就後悔了!但她不能回頭……最終,只能擠出這一句道歉。
她有預感,這句話如今不說,日後恐怕連說的機會都沒有了。
「沒什麼。」花顏揉了揉眼睛,勉強扯出一抹笑:「方才我見你拿著劍回來,還以為你氣不過要殺了我呢。」
左耀卿無奈道:「你總是這樣,明明是好心,嘴上也不肯饒人。這劍已經認你作主,怎會傷你?」
花顏拉他起身,瞧著自己右手細腕上若隱若現的紅線印記,有些新奇道:「沒想到結契竟如此簡單,我還以為要使些什麼厲害的法陣,原來只需心意相通便可。」
「兩情相悅,心意相通,殊為不易。修仙之人尤甚。」左耀卿低下頭,輕撫那條紅線,感嘆道:「只不過結契簡單,解契卻難。輕則兩敗俱傷,重則……說到底,情之一字著實難渡。」
解契是件極耗靈力又損心神之事,所以,為了不傷及自身,修者們尋覓道侶總是慎之又慎。
聞言,花顏輕蹙著眉,沒好氣道:「這才剛結契,你就想著解契了?我可告訴你,本姑娘靈根駁雜沒什麼修煉天賦,想解契坑我?門都沒有!」
左耀卿朗笑,只當她又鬧脾氣。笑罷,卻忍不住問出了心中長久以來的困惑:「你們合歡宗的功法詭秘至極,論理,修煉起來應該事半功倍才對,怎的你卻難以進階?」
這些年來,為了這事,他也曾想過許多法子。除去在各處搜集丹藥,甚至還拿七寶靈芝這樣的仙品當草似的喂給花顏,可惜並無甚起色。
花顏垂睫默了片刻:「你真想知道?」
左耀卿「嗯」了一聲,堅定頷首。從前他不問,是怕花顏心中不快,可如今他們兩人已成了這世上最親密的夫妻,又何須諱言。
「修煉快慢,一看天賦,二看勤勉。我確實不算勤勉,可有你助我,本該早早突破金丹期才對,只可惜……」花顏頓了頓,伏在他胸前,輕聲道:「只可惜,我娘並不是修者,只是個沒有靈根的凡人。」
此言一出,左耀卿實在難掩驚詫,眉頭緊鎖道:「這如何使得?強行結契,豈不是違逆天道?」
修者雖然算不上真正的仙人,可到底與凡人迥異,生而殊途,他還從未聽說過凡人能與修者結契的。
「結契自是無法。她只是個花娘,那男人懼於家中師長,又怎會允她正妻的位子?不過是哄著她好得些快活。人界短短几載,春宵幾晚,於他,根本不值一提。」
這下,左耀卿更說不出話了。花顏瞧見他的神情,淺笑道:「我早說了,你不會想知道的。我若隨了我娘倒也省心,在人界渾渾噩噩過個數十年罷了。可惜,我有靈根,只是殘缺不全,因此修煉起來遠不如旁人。幾大正道門派中,只有合歡宗不論出身、不看天資,我便只能拜入此門。」
這些話,她從未同外人說過。若非今日下定決心,也不可能同左耀卿提及。
「不過我也不懼這些。」花顏道:「百年也好,千年也罷,都是浮生一夢、須臾彈指。只要眼下盡歡就好。」
左耀卿捏了捏她的臉頰,無奈嘆息:「天下的道理到你口中也算是盡了。有我在,又怎會讓你先我一步……」
說到這兒,他卻突然止住了話語。花顏知曉他說的是壽元一事,默了片刻,堅定道:「你不必同我賭咒發誓,今後我再不疑你。有我在,也絕不會眼睜睜看著你落入險境。」
她的修為如何,左耀卿心中有數,這話他並沒十分當真,轉而道:「你可曾聽聞過『南山道人』?傳說他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身懷至寶,尤善秘法。倘若能尋到他,或許有法子修補靈根。」
「就是活了十萬歲的那個老妖道?」花顏輕嗤了一聲:「你可是世家公子,正道楷模,怎麼還想著尋這種人?也不怕污了自己的名聲。即便你真尋了他來,我也是不敢信的,邪術詭說到底不是正途。」
」再者,他都已經千餘年蹤影全無,江湖上也買不到他的消息,你想找他可比大海撈針還難。」
「世上無難事。」左耀卿卻平靜道:「但凡有一線可能,我也要為你去闖一闖。」
(十二)
這話,左耀卿並非隨口一說。
之後數年,他一邊帶著花顏繼續南下,一邊沿途四處打探南山道人的消息。甚至還隱去了世家身份,在正氣盟掛出了一道令人咋舌的懸賞令。
「十株七寶靈芝,十枚避雷符,五件上品法器,但求南山道人行蹤……」
望著牆上字跡醒目的天價告示,花顏又好笑又好氣:「真是瘋了!出手闊綽成這樣,你是生怕旁人猜不出你的身份?」
對此,左耀卿卻不甚在意:「只要能買到確切的消息,便是再追加些也無妨。」
「你就逞強罷!」對於這種敗家行為,花顏實在是忍無可忍:「你身上有多少東西我能不知道?這一下都砸進去了,且看你日後如何應付!」
聞言,左耀卿淡淡一笑。這些年出門在外,他隨身所帶確實不多,可修仙世家的家底也不是花顏所能想像的,大不了之後再抽空回趟宗門便是。
「那些都是你爹和你大哥的東西,又不是你的,怎會任你予取予求?」聽了他的解釋,花顏別過頭輕哼道。
「即便我兄長繼任家主,該分的也會分清。」左耀卿正了神色:「我不會讓你跟著我過什麼苦日子。當年,我母親留下的遺物早已事先劃作了兩份,還有我這些年攢下的、家中所存的諸多零碎,想來足夠我們日後立足了。」
他嚴肅道:「不該要的,我不會貪圖半分;但屬於我的,我也絕不會拱手讓人。」
花顏默默聽著,半晌,才開口問道:「若左昭恆繼任家主之位,你心中……當真沒有絲毫不平?」
左耀卿直直地望著她,毫不避諱道:「有,但我不會與他相爭。」
兄長待他之情,此生難以報答。君子立於世,有所為,有所不為。所為當坦蕩,當持正,當知恩。
「等解決完這最後一樁事,我便帶你回左家拜見我父親和大哥,道侶大典也要補上,絕不能讓你顏面有失。至於往後……」
左耀卿頓了頓:「你可願與我長居江州?」
花顏想了許多關於往後的事,卻沒想到他說的會是這一件。
「你想在人界長居?」花顏蹙了蹙眉,猶豫道:「這裡靈氣不足,魚龍混雜,並不適宜修者。」
他說在哪裡除祟都一樣,可人界妖邪雖多,大多沒什麼本事出來禍害一方,只是尋常凡人太過孱弱膽小罷了。左耀卿待在這裡實在沒什麼意義,平日連劍都用不上,也尋不到許多天材地寶,談何修煉進階。
「可我歡喜那裡。」左耀卿卻攜了她的手,緩緩道:「江州初見,心之所向。」
那裡,會是他們的家。
花顏望著她與他緊握的雙手,咬著唇,再說不出什麼勸阻的話語。
所以他的意思是,他要離開左家,在人界避世隱居,然後與她終老此生?
如果不是她聽錯了,那就一定是左耀卿瘋了。
這些年來,他們在江湖上隱姓埋名四處遊歷,修仙界便漸漸沒了關乎左二公子的各種驚艷傳聞。之前有人說他是天縱奇才,如今又有人說,許久未見他參與大比,更不見他征討魔族,若是真英傑何必藏著掖著,甚至於徹底銷聲匿跡?
花顏想,或許她早已害苦了他,只是他渾然不覺罷了。
年歲未滿五十的金丹後期修者,花顏此生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可左耀卿偏就做到了。但凡他有一分一毫的野心,以左昭恆的天賦和謀略未必爭得過他,揚名天下指日可待。
霎時,一絲隱晦的想法開始如藤蔓般瘋長,牢牢纏住了花顏的心——倘若左昭恆沒了,左家自然只能由左耀卿掌控。這樣,她既報了仇,也不算害他陷於萬劫不復的境地……
平靜的日子悄然流逝著,之後數十年,修仙界動盪不斷,各類轟動一時的消息層出不窮。
第五十年,左家大公子左昭恆同妙音門大小姐喬伊水喜結連理,大典之盛況,千年罕見。
第六十年,萬劍山少主暨橫在征討魔族之時不幸被俘,關押於魔域地牢,劍尊數次冒險營救皆無果。
第七十年,凌霄宗雲綺於宗門大會奪魁,一戰成名。因其才貌雙絕,上門求親者絡繹,卻始終不見誰能贏得佳人芳心。
第八十年,南山道人再度出山,轟動一時。
……
於是自那一年起,左耀卿便帶著花顏暫離了人界,開始追尋南山道人的行蹤。
北至幽都,南至蒼梧,東至大荒。他們奔波勞苦許久,又花費了數十載光陰,才終於在極西北的太一山得見此人。
也就在這一年,左耀卿突破了金丹期最後的大關。
他當真言出必行,未及兩百年便到達了元嬰期境界,此等修煉速度足以教修仙界大半修者無地自容、羞愧欲死。
不過,許是之前的歷練太過平順,左耀卿這次渡劫險之又險——
太一山是歸隱之山,向來不通外界,山上凶獸甚多。對此,花顏根本難以應付,只能靠左耀卿一人提著劍闖出一條血路來。中途,在與一修為頗高的妖獸拼殺之時,他竟然出乎意料地進階了,還引來了雷劫。
花顏從沒見過那樣可怖的雷劫。
左耀卿傷重,那妖獸原想乘機取他二人性命,卻見遠處天邊雷聲乍響,遮天蔽日的雷雲驟然顯現。它抬頭只瞧了一眼,便立刻嗚咽著落荒而逃。
「這根本不是元嬰期修者渡得過的,是我殺孽太重了……」
左耀卿拼著最後的氣力,仰頭苦笑道:「看來,到底是要辜負你的情意了……我躲不過這一劫了。阿顏,你……」
「給我閉嘴!」花顏吼他:「事到如今你還好意思教我先逃?若非你一意孤行來此……」
話語未盡,一道驚雷突然凌空斬下。
左耀卿連抬手抵禦都來不及,千鈞一髮之際,他乾脆棄了手中長劍,只下意識翻坐起將花顏牢牢護在身下。
男人悶哼一聲,渾身癱軟似的壓倒在她身前。左耀卿遮住了她的視線,眼前一片模糊,可她卻能清晰感受到襟前的濡濕。
「左耀卿!」
掙開他的懷抱,滿目皆是血色。她的衣裙幾乎快被他的血染紅,花顏顫著手壓住傷處,拚命催動著微薄的靈力替他療傷,可是根本沒有用。左耀卿不停嘔出大團鮮血,腕間的脈搏也越來越弱。
「你以為這樣我就會記你一輩子嗎?你做夢!」花顏啞聲道:「死了就什麼都沒了……只有活著,才能讓我永遠記著你……我只要你活著。」
「……阿顏,你又哭了。」左耀卿強撐著最後一絲氣力,扯出一抹笑,眸光渙散著呢喃道:「這回,總該是真心了罷……」
左耀卿渾渾噩噩的,仿佛做了一個極漫長的夢。
半夢半醒間,他望見花顏坐在蓮湖邊對他笑,看見下山前兄長期許的目光,回想起兒時父親手把手教他練劍,還有早逝的母親唱著歌謠哄他入睡的畫面。
記憶中,母親的容貌早已模糊,而他也不再是年幼的孩童。可左耀卿卻跪倒在她面前,伏在她的膝上忍不住落淚。
他哽咽著,同她說起了這些年的所有真心。說父親對他的忽視,說兄長與他的離心,說他為了修煉付出的艱辛努力。
還有花顏。
「除了您,她是我此生最愛的女人,今後也不會有任何人取代她。」左耀卿堅定道。
母親柔柔地問:「那她愛你嗎?」
左耀卿心中鈍痛,搖了搖頭:「或許還算不上愛,但我知道,她心裡一定是有我的。」
「你從前總說,唯有求道可渡此生。」母親撫上他的額發,輕嘆道:「子照,或許她,便是你的道。」
(十三)
左耀卿睜開眼,天光大亮。
他勉強坐起身,恍惚間以為自己早已不在人世,直到他見到了屋中的另一人。
「你這一覺,睡得可夠久啊。」
嗓音嘶啞,語調奇異。半晌,那人微微轉過身——原是個身形佝僂,面容可怖的老頭。他臉上,正中央,一道從左眼蔓延到右邊唇角的疤痕猙獰醒目,瞧著實在不像個善人。
「南山,道人?」左耀卿猶疑道。
聞言,老頭哼唧著笑了。那笑擰動了他臉上長長的疤痕,直讓人看了瘮得慌,沒有半分仙風道骨。
「年輕人,倒有幾分眼力。難怪能幹出此等殘暴不仁之事。」南山行至他床邊,逼問道:「不知者無罪,可你明知道太一山上皆非凶獸,還是犯下了這般罪行。活戮數十隻千年修為的靈獸,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左耀卿抿唇不語。
「老夫原不該救你,該將你的屍首扔去山澗受禿鷲啃食才是正經,奈何有人受你矇騙,又肯為你捨命……」
「晚輩自知罪孽深重。」左耀卿翻身下榻,半跪在地懇切道:「只求道長告知,那位與我同行的姑娘現下何處?」
「怎麼,難道你以為老夫不知你二人是道侶?小子,你還太嫩了!」南山一邊嘲諷他的自作聰明,一邊冷淡回道:「你跪錯了人。十三道雷劫,她替你受了餘下十二道,區區築基九階,如此自不量力,早就死了!」
此言一出,屋內霎時一片死寂。
男人微垂著頭,看不清面上的神情。南山道人打定了主意教他死心,繼續道:「也是難得。老夫活了這麼些年,以命抵命的蠢事見過不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般慘烈下場的。她替你擋劫,屍骨無存,這債,你便是還上一萬年也還不清了。」
屍骨無存……
呵。
左耀卿靜靜聽著,半晌,突然低笑出聲。驟聞道侶喪命竟是這般反應,南山大怒,只當他已狠心無情至此,卻聽男人緩緩道:「道長,你不必再說,我知曉她還活著。」
聞言,南山怔住了。乾枯褶皺的臉上,一雙渾濁的眼晦暗不明,那道橫跨半面的猙獰疤痕似乎也在起伏蠕動著。
不過還好,只是片刻,他就恢復了平靜。
「小子,你昏頭了。老夫憑何欺瞞於你?」
左耀卿抬起頭,毫不畏懼地正視他,反問道:「道長自詡妙手仁心,卻千年不曾出山。如今好不容易顯出蹤跡,又寧可偏安一隅而拒見遠來求醫之人,緣何?」
「老夫出山與否,與爾豎子何干!」南山冷哼道:「她靈力低微,自然不敢獨闖此處;便是無心闖了,山上靈獸也只會阻她,不會傷人。想來這姑娘定是受你矇騙,只當太一山上凶獸橫行才任你殺到這裡來。如此也算誠心求醫?」
左耀卿不再同他爭論,閉眸調息了片刻,翻掌運氣。南山也不懼他,冷眼旁觀,卻見他突然召出了本命劍,不知作何用處。
往日那光芒鋒銳的劍身此刻只籠著一層淡淡瑩光,縹緲虛幻,寒氣微薄,顯然靈力有損。但在左耀卿的驅使下,這柄劍顫動片刻,依舊如流星趕月般飛出了房門。
「我這劍,另有一主。」
聽到這句話,南山果然大驚:「你還真是昏了頭了……劍無二主,這樣的祖宗規矩都能罔顧,虧你還是個修仙之人!也不怕哪日為她所殺,死在自己劍下!」
男人唇色蒼白,透支靈力幾乎要令他站立不住:「劍靈無虞,劍主便在。道長,你我這般不過是空耗時辰罷了,不若開門見山些,全了你我所願。」
「開門見山?」南山語氣陰沉:「你這是要與老夫談條件了?」
左耀卿拱手揖道:「豈敢。」
南山看他狀似謙卑卻沒半點誠意,正要出言嘲諷,只見左耀卿凝住眸光望向他,淡淡道:「道長知曉晚輩所求,晚輩恰也知曉道長所求,若皆應允,豈非兩全其美?」
南山的臉色變了。
半晌,他才一字一句道:「小子狂妄。老夫所求,你也敢應下?」
聞言,左耀卿遮袖微咳了兩聲,輕笑道:「您救我,難道不是為此?千餘年銷聲匿跡不曾出山,除了應劫,晚輩實在想不出旁的緣由,可知您壽數將近卻進階無望。恕晚輩直言,於您,現今唯有一途可扭轉乾坤……」
說到這兒,他眼底精光乍現——
「九轉還魂丹。」
話音剛落,周遭霎時狂風大作,烏雲滾滾。
南山道人死死盯著他,兩人目光相接,分毫不讓。突然,南山垂下頭笑了。不是悶笑也不是朗笑,那聲音尖利刺耳,像是來自陰間的惡鬼,令人發怵。
「呵……呵呵……自古,英雄出少年。老夫果真是一把朽木了,竟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南山陰惻惻道:「沒錯,就是九轉還魂丹。普天之下,除了修仙世家尚有此丹,其餘幾大門派即便有,也絕不可能外傳。」
左耀卿道:「可惜,那丹藥至關重要,素來由長老院掌管,唯有家主有權取用。」
南山大笑:「你還和我兜圈子?老夫早就聽聞,令慈乃是藥王谷前任谷主座下唯一女弟子。那位得道飛升前留下的寶物數不勝數,傳言其中便有三顆『九轉還魂丹』。令慈未嫁時雖修為不高,卻極受老谷主喜愛,想來手中定有此物。」
「左家公子,只要你能拿出九轉還魂丹,那姑娘的靈根自會完好。」
「老夫願立心魔誓,以全此約。」
南山目光灼熱地盯著左耀卿。自藥王谷的卞郁宗主飛升後,修仙屆已千餘年不曾有人再得圓滿,此時此刻,他幾乎都能想像出自己得道飛升時的盛況。
那姑娘的性命還捏在他手中,他不怕這小子不肯應下。
左耀卿沒有說話,他偏頭望向窗外混沌的天色,長久不語。此刻,晦暗不明的光映在他的身上,幾乎將他的影子遮蔽。而那些骯髒的黑色則瘋狂拉扯著他,妄想將他吞噬。
屋內站著的老人不知活了多少年歲,幾乎已經不能算「人」了。作為修者,他早已忘卻本心,同這世間大多庸人一樣恐懼死亡。這樣的修者,已經徹底失去了修道的資格,即便他再修煉十萬年,也不可能得證大道。
長生,從來都是有代價的。
他眼底的瘋狂和貪婪已經告訴了左耀卿答案。
(十四)
花顏醒時,正值黃昏。
耳邊似乎有颯颯風鳴之聲,原來是左耀卿的劍護在她床邊。
明明昏睡多時,身上卻沒有半分不適,反倒較從前進益不少。她垂睫默默在床畔坐了半晌,披好衣服,推開房門。一幅壯麗美景盡入眼帘。
太一山巔霞光萬丈,白衣男子負手崖前,長身玉立。晚霞雙處似聞雁,他站在那兒,像站在天地相接處,無懼無畏,漫天雲霞絢麗都不過是陪襯。
花顏看得痴了,一步步走近他,終於停在他背後牽住了他的衣角。
「左耀卿。」花顏埋首在他肩頸處,纏住他的腰,哽咽道:「多謝你。」
左耀卿緩緩轉過身,只緊緊回抱住她。長久,他輕聲道:「阿顏,隨我回家罷。」
他與她相識至今,百餘年光陰,終於得了她的真心。都說這世間男子多薄倖,可他想,這輩子,他再也不會用這樣漫長的光陰、這樣熱烈的情意去愛慕一個女子了。
她就是他全部的愛意所在。
在太一山又停留半月後,花顏和左耀卿終於結束了漫無目的的遊歷日子,離開人界。
走時,南山道人滿面和藹囑託了花顏許多事,她都一一應下。花顏很感激這位老道士,畢竟救了他們一命,又替她修補了靈根。左耀卿卻只冷眼看著,一言不發。
巧的是,南山道人也不怎麼待見他,幾乎不同他交談。花顏忍不住好奇問道:「道長為何偏對你這般?我受傷昏睡了一月,你們之間是不是……」
左耀卿抬手揉了揉她的發,眉眼含笑,打斷道:「秘密。」
花顏哼了一聲,佯裝生氣:「好哇,如今你倒有不少秘密了,等回了左家那還了得!若你父兄不喜我,你是不是也要編個『秘密』出來另娶旁人了?」
「放心,我已去信給兄長,他必會助我。」左耀卿眨了眨眼,玩笑道:「若真走投無路,大不了咱們回江州去。那裡山水俊秀,人傑地靈,咱們就在那裡住下,生十個八個孩子,到時他們再不同意也沒法子了……」
「說什麼胡話!」花顏捶了他一下,羞惱道:「你才生十個八個呢!當我是豬啊!」
聞言,左耀卿「啊」了一聲,似乎有些遺憾:「不生那麼多也成,那就給我生個女兒罷。」
末了,他又補了句:「像你一樣的女兒。」
一樣嫣紅的眸子,一樣嬌俏的性子,我定將這世間所有瑰寶都捧到她面前。
花顏愣了一瞬,偏過頭,避開他眸光中的灼熱與期待:「為何想要女兒?你們世家最重傳承,若是膝下無子,二公子你可怎麼向左家先祖交代?」
「管那些作甚。」左耀卿半摟著她,毫不在意:「如今在大長老他們眼中,我不過是個被美色所惑、自廢前程的叛逆之徒。這種擔子當然要落在我大哥頭上。再者,大嫂已有了身孕,咱們只管過咱們的逍遙日子去。」
聽到這句,花顏沒接他的話,她猛地抬起頭,急切追問道:「你是說喬……你嫂嫂,她有孕了?」
左耀卿見她如此驚詫,恍然道:「是了!我還未同你提起過。等咱們回去說不定還能趕上孩子出世,我也要做叔父了。」
花顏暗暗咬著牙,袖袍下的素手指尖顫動,鋪天蓋地的恨意幾乎要將她淹沒。
喬伊水……她怎麼敢……
蒼天無眼,竟給了這樣一個毒婦為人母的資格!他們犯下的罪孽未贖,如今卻能大權在握,琴瑟和鳴,這是什麼道理?
花顏多想就此離開,不再回左家,同所愛之人浪跡天涯。可望著前方遠路,她還是下定了決心。
左耀卿在一旁擔憂地望著她,花顏勉強壓下心中所有暗涌,勾唇淺笑道:「如此這般,等見了面,我自然要賀喜她了。」
聞言,左耀卿搖了搖頭,輕嘆道:「她這人不是個好相與的。依我看,你倆的脾性不會相投,還是少見為妙。當著眾人的面,你敬她三分便罷。」
敬她?花顏暗暗冷笑。
放心,她不但不會敬她,還要向她討回從前的命債。
三日後,左耀卿與花顏終於行至萬仙山下。
修仙之人都偏愛尋些孤絕冷僻的高山之巔開宗立派,左家先祖則不然。正所謂「萬壑有聲伴天籟,千峰無語立斜陽」,此地位於中原以北,幽都以南,風光旖旎,四季如春。
花顏感受著周遭充沛的靈氣,不禁讚嘆道:「這樣的好地方,便是個尋常凡人住下,恐怕也能多得十年壽數。」
難怪他們修仙世家英才輩出,住在這裡,修習什麼不是事半功倍?
「你既能察覺此處靈氣漫溢,想來靈根的確恢復了。」左耀卿先是欣喜,而後解釋道:「此處可是條龍脈。」
聞言,花顏環顧一圈,挑眉輕嗤道:「你家還真信這些,難不成是從人界帝王那裡學來的?修仙者應當專注自身,什麼堪輿風水、五行八卦,不過都是障眼法罷了。」
幾大門派中,拋卻與修仙世家的恩怨,她最厭星機閣那些神神叨叨的膽小之輩。篤信占卜,一心避劫,什麼可笑做派。在花顏看來,吉凶絕非天定,人定勝天。
「我也不信,不過此處確有奇異。」左耀卿知她心思,便笑著指給她看:「喏,旁邊那座長留山便是我從前修煉的地方。都道『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相鄰的兩座山竟也迥然不同。那裡沒有半分春意,山上的雪終年不化,簡直像西北極寒之地。」
聽著這些話,花顏不由記起了些舊事,正欲追問,卻聽見遠處隱隱的破空之聲。
「他們來了。」左耀卿眉目一斂,負手遙望。
無論如何,他如今仍是左二公子,世家重禮,禮不可廢。宗門得了消息,定會派人下山接迎他。
只是,他怎麼也沒想到,兄長會親自前來。
自遠處天邊,左昭恆御劍踏空而下,快步走到左耀卿面前。他的神情依舊淡漠如昔,相較從前,更添了幾分上位者的凌然氣度。
不過,這一切只是表象罷了。左耀卿在近前瞧得分明,一向不動如山的兄長,此刻眼中隱有淚光。
百年未見,久別重逢,兄弟二人相對而立卻又都默然不語。左耀卿長久地凝視兄長,左昭恆也在細細打量著幼弟。
若換作凡人的說法,離家遊歷前,左耀卿尚是個未經世事的弱冠少年,可如今已是個成熟的男人了。
他從前並不愛著淺色,因嫌舞刀弄槍時多有不便,眼下卻穿了一襲月白衣衫,玉冠束髮,長劍並未在手,真真似位自人界而來閒雲野鶴般的年輕公子。戾氣盡隱,只餘溫潤和煦。
這樣的變化,緣何,左昭恆心中自有計較。
他已閱過了弟弟寄回的信箋,有些事情,父親和師長容不下,他卻不甚在意。來時的路上他還曾想,不論那女子容貌如何家世如何,以耀卿的身份總歸都是配得上的,只要他們真心愛慕、兩情相悅便好。
他旋即向左耀卿身後望去,難得有些好奇,想見一見那個傳聞中「靠合歡宗媚術拐跑世家小公子」的不良女修。
花顏自然也察覺到了他目光的投向,勾唇一笑,大大方方地抬頭。然而,目光相接的一瞬,左昭恆卻如遭雷劈。
他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半步,頃刻間面色慘白。
剛巧,其餘下山接迎的宗門子弟已經跟到了近前,正與左耀卿行禮寒暄。因而左耀卿並未及時發現這邊的變故。
氣氛愈加詭異,花顏卻毫不意外左昭恆的反應,依舊十分坦然地立在那兒。
嫣紅的眸,瓷白的臉,流仙裙上繡著朵朵嬌艷的海棠,栩栩如生。美人未施粉黛,如此素雅底色的衣裙穿在她身上竟只余媚意。花氣襲人,引得一些年紀較輕的弟子不住偷看,面色微紅。
左昭恆也在看她,尤其凝在她的眸子上,長久地移不開目光。
花顏也不開口說話,她一直在等,等左耀卿轉過頭來注意到這邊的景象——
「耀卿……」她立刻換了副神情,怯怯地躲到他身後。
左耀卿皺著眉看向兄長,回握住她沁涼的小手,輕咳了一聲。左昭恆如大夢初醒般,這才終於回過神來。
只是,他既沒有覺得尷尬也沒有果斷移開目光,反而朝著花顏大步走去,氣勢迫人。
左耀卿萬萬沒想到兄長會如此失態。他直覺不對,一邊堅信兄長不會輕易為美色所迷,一邊又擔心他會傷害花顏。
「大哥!阿顏她……」
左耀卿趕忙擋在花顏身前,左昭恆看也不看他,靈力自袖袍間掠出,緊緊縛住了他。
沒料到兄長當真會出手對付自己,左耀卿不慎中了招,根本動彈不得。他急切道:「大哥,別傷她!阿顏是個好姑娘,她還救了我的命!」
縛住他的靈器名曰「定綾索」,是左昭恆的護身法寶。這物專用來對付高階修者,不僅可以限制行動,還能吞噬靈力。左耀卿雖沒感到靈力流失,一時半會卻也掙脫不得。
危險步步逼近,花顏卻根本不退。
左昭恆再不復往日雲淡風輕的模樣,他沉著臉,一字一句地質問道:「你究竟是誰?」
她不答,只淺淺笑看他。
眼見一片光幕霎時籠罩在花顏身上,左耀卿徹底惱了,咬牙催動本命劍。劍隨心動,頃刻便顯現在花顏面前,其中蘊含的靈力外放,光幕漸生裂痕,最終化作無數飄散碎盡的亮光。
趁著左昭恆側身閃避的間隙,花顏一把握住劍柄,毫不猶豫,凌空斬下。
千鈞一髮之際,一陣隔空琴音錚然而響。
琴音如刃般飛掠而過,花顏面頰微涼,趕忙收劍回撤。恰在此時,左耀卿也掙開了定綾索的束縛,接住花顏後順勢一掌劈出。
左耀卿環著她穩穩落地,焦急問道:「阿顏,你怎麼樣?」
溫熱的懷抱就在身側,花顏冷靜下來。她抬手一抹面頰,只見指尖一片鮮紅。
「耀卿!你放肆!」
刺耳的破空聲傳來,一紫衣女子擰著秀眉,正站在左昭恆身側怒斥他們:「你大哥日夜懸心你的安危,又親自下山迎你回家,你便是這般待他的?」
左耀卿見了此人,面上冷色稍斂:「我並非有意,只是想護阿顏無虞。」
紫衣女子聽他所說,愣了一瞬,又瞥了眼他懷中的花顏,冷笑道:「原來如此,原來是因為這個妖女。耀卿,我看你當真被迷昏了頭,還敢將她領回來,也不怕髒了左家的門楣!」
左耀卿的劍在花顏手中嗡鳴,昭示著主人心中的怒火,可花顏卻始終低著頭不言不語。
她的臉並非為尋常兵器所傷,方才那聲琴音還有左耀卿的態度都給出了答案。這女子,便是那妙音門掌門之女,左家大公子之妻,喬伊水。
她著了一襲輕紗紫衣,飄逸靈動,可稍稍細看便能發現她隆起的小腹,約莫已有了六七個月的身孕。
「你為了這妖女一走了之,躲去了人界,可知修仙界中是如何傳言的?」
喬伊水似乎積怨已久,憤恨道:「他們都說當年的『左氏雙傑』不過是個笑話!暨橫少主為魔人所俘尚且寧死不屈,你堂堂世家公子!居然輕易為妖女蠱惑,違背正道……
「伊水!」左昭恆斥道。
喬伊水轉身,含淚道:「你不讓我說,我偏要說!我要讓他知道,他的兄長這些年為了他的名聲,為了左家能夠在正道立足,連性命都不顧了!你在正氣盟中與魔族拼殺,出生入死,而他呢?他只知道和女人……」
「這些都因我而起,與他何干?」
喬伊水的話語被打斷。花顏站起身,毫不畏懼地直視她:「我們合歡宗雖功法詭秘,不在正氣盟中,卻從不逞凶行惡,何來的『違背正道』?況且,我與耀卿已然結為道侶,什麼蠱惑什麼媚術,只是兩情相悅罷了!」
「他既是你們左家的人,你們不信他,反倒偏聽流言汙衊他,這是什麼道理?」
花顏甩開左耀卿的阻攔,擲地有聲道:「你不分青紅皂白,只一味護著你夫君,那怎麼不去問問他,究竟是誰無禮在先?」
一席話,說得眾人鴉雀無聲。其餘弟子雖離得稍遠,卻也聽得清清楚楚。
還以為二公子同這女子不過是場露水情緣,居然已經結了契?若是教家主知曉了,定然不會輕饒了他們。這回,二公子可算是惹了場彌天大禍啊。
喬伊水下意識望向身側,左昭恆沒有幫她說話,只沉沉地望向花顏。那目光里有驚疑,有探究,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化不開的哀痛——
像是在透過她,看另一個人。
可是,她怎麼會是她呢?
方才的光幕並非為了傷人,而是一種探查術。任何偽裝甚至是奪舍,都會在此術法之下無所遁形。
她沒有異狀,說明她只是她,是他弟弟深愛的「花顏」。
「大哥,我想拜見父親。」左耀卿低低出聲道:「我在回來的路上方才得知,父親他……終歸是我的錯,我想當面向他請罪。」
半晌,左昭恆也嘆了口氣:「耀卿,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你不圖名利,想去人界歷練求道,這是好事;你有了愛慕之人,想同她共度餘生,這也是好事。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棄離宗門,欺瞞父親與諸位長老。」
「繼任大典一直未辦,也是為了你。父親盼著再見你一面,如今總算能如願了。」
說罷,他復又看向花顏,目光已經恢復了平靜。
「你若還肯認我這個大哥,還肯聽我的勸,便將她留在山下罷。且隨我先去拜見父親,再接她回宗門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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