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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烽火 (第十八卷13-24)作者:教授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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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5 01:33: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教授乙
第十三回 鄉情
檀羽這上來的一連串動作,不僅還了當初仇池離宮的願,也徹底穩定住了座中眾士紳。大家都在狐疑:難道他檀羽今天不是來吵架的嗎?為什麼一上來反倒是先向大家道歉,這卻是唱的哪一出啊?
大家就這樣想著,倒是沒人真的動身發難了。所以檀羽也就隨著李靈入了主席,鄭羲則到下首相陪。另一邊,李季奴則領著林兒、蘭英諸女,到另一個早已為女眷備下的雅間坐下。
檀羽這才舉起杯來,向座中諸人一揚手,道聲:「李太守、李老爺子、世伯、六兄,各位鄉老,各位朋友們,今天檀羽冒昧請各位前來,第一是為了當年的舊事請罪,第二便是為了這鄉音鄉情。檀羽和拙荊自三年前離家遠遊,歷河東平亂、吐谷渾剿匪、上邽鏖戰、華林園之辯、宛城說降等諸多大事,今日終於回到了這片我熟悉的土地。此時此刻,聽著諸位口中的燕趙之語,心中感觸良多。人生於世,究竟是為何而活?三年前,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三年後的今天我終於明白了,人活著是為了他心中的那個『家』,那個心靈的歸宿。過去三年,不管是客居於仇池、還是幽禁於南朝,檀羽無日不在回想著趙郡,回想著這裡的江、這裡的河、這裡的靈壽茶、這裡的慷慨悲歌。當再次踏上趙郡的土地,過往所有的經歷便都多餘了,似乎一切的軌跡,只為回到這裡。所以,我請各位同飲這一杯酒,為你我都是同飲這一江之水,乾了這一杯吧。」
說罷,檀羽便舉杯仰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若說剛剛一幕是序章,那麼這一番說辭,才是體現他「紅玉先生」身份地位的開篇。他要讓座中這些心高氣傲的士人們信服他這一個年僅弱冠的少年,首先就要向大家說明自己的經歷、並用同鄉之情來打動這些人。果然,許多人受他感染,真的紛紛舉杯相碰,同飲一杯。
李融明顯是座中的和事佬,見檀羽並沒有挑起事端,連忙贊道:「不說別的,為儀心中這濃濃的愛鄉之情,就很值得我們讚賞和推崇啊。現在鄉里有一些很不好的風氣,不尊鄉老、不睦親友,動輒口中都是不敬之言,依我看,大家都應該多向為儀學習才是了。」說話時,他的眼神正看向了下首相陪的鄭羲,顯然,這番話是針對他的兒子鄭懿而言的。鄭羲被此言一奚落,連忙一陣賠笑。
檀羽眼神一掃,自然也明白了李融是意有所指,便回道:「垂髫小子張狂些也勢所難免,末學當年也是一樣的。只有出去闖天下時,才會明白家鄉的可貴。」
剛說完,卻聽座中一人一聲冷哼,便是坐在一旁冷眼旁觀的李詵。眾人都回頭看,才發現所有人中,只有他的酒杯沒有動過,裡面還是滿滿的一盞酒。眾人這才明白,他始終心中有梗,不肯就飲。
檀羽明白,這便是酸腐文人的固有姿態,也知道這場吵架終是避免不了了,正要開言,卻聽李詵搶道:「裝什麼誠懇,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檀羽聞言正要回應,旁邊鄭羲先開口了:「『誠懇』二字,放在別人口中說出來,興許還能讓人相信,可是卻從李老爺子嘴裡發出,讓人只有一種感覺:這人怎麼這樣無恥!」
他最後兩個字說得很重,顯然是把李詵當年曾為小吏的事放大了百倍。那李詵被他這一番搶白,臉色被氣得煞白,就要起身離去。
旁邊李融連忙伸手拉住李詵,讓他重新坐下,然後皺眉對鄭羲道:「本守以為,老六還是該學學為儀剛才的話,尊敬鄉老是我輩鄉人應有的態度。如你這般直言相加,實在不妥得很吶。」
誰知鄭羲卻並不認輸,只是續道:「太守切不可如此說。諸位整日裡在趙郡,並不知天下大勢。如今天下已然劇變,南朝百姓開始自己議自己的刑名之官,北涼人自己給自己築城,就連原本一向不合的丁零各族,最近也因宇宙幫的步步緊逼,全都歸入寶珠公主的麾下。這些改變,終有一日會讓他們變成我們的強敵。而反觀我們北朝的漢人諸族,無不是因循守舊、不思進取、迂腐無能,如此現狀,怎能不讓有志之人憂心忡忡。小可之所以和李老爺子不對付,正因為不忿於他這種窩裡斗的慣有態度,才要站出來揭他的短。」
這鄭羲看來是鐵了心要和李詵這樣的頑固守舊派撕破臉皮了,所以說話時絲毫不留一絲的情面。不過也難怪,他雖然一直是個富商紈絝子,但他去過的地方不可謂不多、見識不可謂不廣,和每天待在家裡「事母至孝」的李詵,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人生軌跡。所以雙方之間的爭執自然難免。
李融想來是夾在兩邊的騎牆派,所以並沒有特別的主意。聽了鄭羲的話,他只是簡單地回道:「去年一年,鮮卑朝廷不僅在北涼戰場大獲全勝,宛城之亂亦已平定。而聽說南朝人內鬥也很厲害,一時之間根本無暇北伐,這個為儀應該很清楚。即使丁零,最近也聽說靜輪宮、荒土盟等江湖門派已經在聚集,準備攻打宇宙幫。如此形勢,無一不是對北朝有利。老六剛才那些話,莫不是杞人憂天嗎?」
他一說完,憋了半天的李詵終於忍不住附和了一句:「無知小子,一向都是危言聳聽,如何能信!」
鄭羲也不相讓,繼續爭辯道:「北涼戰場何來大勝之說?我兄長源賀前日裡還寫信與我,抱怨涼州的辛苦,希望我能想些辦法幫他。宛城之亂雖平,但所抓的匪首實是個無能之輩,真正的大魚,譬如統軍打仗的劉超,卻並未抓獲,而被屠的州民亦有再起之勢。南朝朝廷內鬥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天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就騰出手來北伐。至於攻打宇宙幫,各位請看,隴西幫也算得是中原有影響力的大幫派,李幫主尚在此座中閒坐,你們如何能相信這事能成?」
李融想了想,似乎又有些道理,便回頭問李靈:「說來也是,那荒土盟的英雄帖難道沒有發給你嗎?怎的卻沒見隴西幫有何動作?」
李靈這時方才嘬一口酒,淡淡地道:「荒土盟呂盟主與李某是故交,他此番挑頭要興戰事,怎會不邀我同往。只不過,他卻找錯了盟友,所以我也就找了個理由推脫沒去。」
「找錯了盟友?」眾人無不大奇。
「也不知那呂羅漢心裡怎麼想的,竟然找了靜輪宮做盟友。天下武林中人都知道,靜輪宮寇謙之與荒土盟呂羅漢,是瑜亮之爭,兩人都被稱為武魂,卻始終未曾分出高下。在過去幾十年里,武林中每有行動,這二位必定要有一番爭執,故而從沒做成任何事。」
「原來如此。」眾人這才明白,原來窩裡斗不光是趙郡士人中才有,就是武林中,貴為最頂級的武魂,也會發生這樣的事。
李靈則續道:「在過去,麥積山的玄高和尚一直是做和事佬。玄高的脾氣好、性格和藹,實力也與他們二位相當,故而他能擔當此任。可是,近年來玄高極少在江湖中露面,這次也明確表示不會參與丁零的行動,所以我都可以想像,那兩個人必定又是爭執不休了。與其過去夾在他二人中間,索性不參與來得乾淨。」
眾人聽完,都不自覺地點點頭,看來正如鄭羲所言,攻打宇宙幫的事,也並非真的那麼可靠呢。
此時,只有檀羽心中卻存著另外的心思:在他所見的呂羅漢,分明是個對天下局勢很有判斷之人,他豈會不知,找靜輪宮來做盟友必定會有這樣的麻煩,可為什麼還要這樣做呢?再一聯想到自己在荒土盟見過的步六孤麗和許邁、班孟等靜輪宮道人,個中明細便十分清楚了。這必定又是步六孤麗和他背後的步六孤俟在操作。
在京城官場中,步六孤俟和司徒崔浩是同一個利益集團,崔浩的背後就是靜輪宮。至於他們的對手,檀羽稍一聯想便立即有了答案,正是另一位同樣有權勢的獨孤尼。林兒她們早已判斷出,獨孤尼和宇宙幫幫主向自由過從甚密,甚至很可能就是獨孤尼直接幫助向自由主導了仇池國主被殺案。由此可知,這回進攻宇宙幫的戰事,靜輪宮又怎可能不親自參與呢。
想到這裡,檀羽便心中一涼。本來,剿滅宇宙幫是一件大好事,到最後,還是演變成了政治鬥爭。看來,百姓仍然只是這些鬥爭的犧牲品而已。
第十四回 杯酒
雖然李靈講了這許多江湖中的舊聞,可座中的尷尬緊張氣氛卻絲毫未減。
鄭羲等李靈說完,便適時補充道:「由此可知,要想改變現狀,首要的就是停止這種迂腐無謂的爭執。李老爺子拉不下面子我能理解,記得今年開春,我兄弟把上邽獻給南朝人的消息傳到趙郡,老爺子像發了瘋似的滿城跑,論說我兄弟的罪行。那時候,連帶我們家都跟著遭殃,我家懿兒被學堂的同學追著屁股罵成是島夷的侄子。這一年過去了,事實證明這事情有多麼荒唐,某些人就總喜歡把別人打入無盡的深淵,其目的無非是想證明自己的高尚。這種做法,有百害而無一利,是真正的毒瘤!」
他越說越是激動,很明顯,檀羽被北朝通緝時,他的確是受到了相當大的壓力。此次檀羽回來、又變相地受了北朝的封賞,他才總算揚眉吐氣,有了這個逆襲的機會。這個機會,他一定等了很久了。
座中之人除了檀羽,當然都知道這一年中平棘城內的各方人等都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想來,李幫主、眭夸、真虛他們,都或多或少受過影響,至於李詵等人,則無疑是拿這件事做足了文章。此時鄭羲這樣肆無忌憚地辱罵,他卻只能發怒、沒有還口的餘力。
李融作為太守,並不好偏向任何一邊,所以一直希望能調和雙方的矛盾。可是,這矛盾又豈是那麼容易調和的。要說,最希望檀羽回來的,或許反而是他這太守吧。解鈴還需系鈴人,這時候恐怕只有檀羽能解決這樣的矛盾了。
所以,當李融問了一句「為儀怎麼看」時,樓層上的所有人,都把目光匯聚到了檀羽身上。如果把目光拉遠,就會發現,整個得月樓、甚至整個平棘城,所有人的目光此時都正看著檀羽,不管他們是否真的能看到。因為他們希望檀羽解決的,並不僅僅是李詵和鄭羲的爭執,而是中原士林中亘古以來便有的內耗,只有解決了這樣的難題,曾經輝煌的漢人文明,才會讓人看到希望。
檀羽當然也明白這一點,而這,也正是他舉行此次宴會的目的:通過自己的辯才,徹底征服士紳們的心。
於是,只見他緩緩從座中起身,端起一杯酒,來到雅間外,輕聲喚道:「林兒,我有問題想請教你。」就聽見雅間中傳來一聲銀鈴般的笑,林兒在雅間中答聲:「阿兄何時倒要向我問道了?」檀羽也抱以一笑,回道:「是想問你關於『祝由』的問題。林兒是當時唯一一個從司馬飛龍的九句村陣中走出來的人,我想問你,你是如何做到的?」
雅間中的林兒略想了一陣,方才應道:「是阿文兄給我的雕像幫我解脫出來的。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說不上來。那時候,我心中明明有對那個雕像的記憶,可又想不究竟。所以在被祝由之後,我的內心始終無法幫我找到那個雕像,也正因如此,才終於擺脫了祝由的困境。阿兄,這事我後來想了很久,卻始終沒想明白為什麼,看來這回我是幫不了你了。」
誰知檀羽卻微微一笑,道:「謝謝你,有這答案,已經足夠。」說罷,他也不回主席,卻是來到了場地正中央,然後端起手中的酒杯,小酌了一口。
他這一系列動作,讓座中之人無不奇怪,不知他到底想要做什麼,但一股好奇心卻被他激發到頂點,直欲知道接下來他要說些什麼。
檀羽回眼一掃,見眾人臉上都充滿了期待神色,又是一笑,這才清了清嗓子,開言道:「我們中原自有漢以來,世家望族做大,讓人們都養成一個這樣的毛病,叫做『合群的自大』。」一開口,大家的思想就已經被他完全吸引住了。
「大家都讀過《荀子》,也知道『人能群』的道理。人以群分,所以才能成為世間的主宰。可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們很多時候都會被『群』所迷,陷入群體之間而無法自拔。比如說,我們趙郡土地富饒、人傑地靈,於是身為趙郡族人便紛紛覺得自己是人上人,看不起其他世族或沒有顯赫出身的平民子弟,仿佛趙郡個個都是完人,沒有盜賊、沒有不肖。而不是趙郡的人,就個個都是惡人,沒有善良之輩。俗語說,幫理不幫親,而絕大多數人,則都是幫親不幫理。各位想想,是這樣嗎?」
他說完這幾句,便停了口,慢慢飲著杯中的酒,等待眾人的反應。眾人想了半天,似覺有些道理,可多有不服氣者。
李詵當先便疑道:「這分明是斷章取義。正因為有了『群』,才要隆禮重法。若無世族大家支撐,朝廷如何選人用人?『君子群而不黨』,如你所說的,無非是黨同伐異,那分明就是小人而已。」
話音未落,旁邊鄭羲已經搶道:「要說黨同伐異,李老爺子認第二,怕沒人敢認第一吧?你平日裡把自己宣揚得清高、至孝,難道不是在己心中把世間所有人都看得污穢不堪,只有你才是高潔之人嗎?」
「你胡說八道!」李詵被他氣得虛火上升,可又被他說中了心理,不知該如何應對,一副抓狂的表情。
場中的檀羽見狀,忙勸止道:「二位請暫息怒,且待我把話說完。其實,李老爺子堅持自我行為的約束,『默而成之,存乎德行』,乃是其『個人的自大』,是值得提倡的事。」
鄭羲奇道:「賢弟何故替他說話?」
檀羽卻仍笑道:「其實剛才六兄的一些話,小弟並不十分贊同。小弟在今年初,曾在南朝的長江邊當過一個多月的漁民。那時候,每每接觸到經常要靠天吃飯的打魚人,我就在想,上天是多麼眷顧我們中原百姓,偏送了這天地間最好的土地給我們。我們在這片黃土上耕種了數千年,依然產出不絕,為何?只因北方來的沙塵和南方來的水汽每年不斷地為我們補給著土地的肥沃,讓我們只要付出辛勞,便總有收穫。如此可知,無論南朝、北涼、丁零多麼強大,最終也絕無可能戰勝我中原國家。」
鄭羲聽他竟反對自己,有些生氣地道:「哼,賢弟這話的意思,我剛才說的,倒真成杞人憂天了?」
檀羽仍是不動如山,繼續言道:「可是,再好的環境,也經不起內鬥的消耗,這也是為什麼漢晉雖有豪族大戶,卻失了中原江山、目下被胡族統治。我們趙郡李氏本源出一脈,然而各位也心知肚明,這些年東、西兩祖房沒少明爭暗鬥。那麼為什麼內耗影響如此之大,大家仍舊樂此不疲呢?原因無他,因為大家都被『群體』祝由了。」
「祝由?」眾人聽到這個詞,都不自覺地發出一聲感嘆,這倒的確是一個新鮮的概念。
檀羽又舉酒杯就口,輕輕一咂,然後續道:「每個人活在這世上,都在自覺不自覺地尋找屬於自己的那個群體,不管是家族、鄉鄰,還是身份、學派,只要能抓住與自己同類的人,便牢牢不放,不管對方是大善,還是大惡,都緊緊抓住。這便是陷入了這個群體中,而失去自我認知和判斷,就如同被祝由了一樣。」
他這一番話說完,眾人這才紛紛點頭,顯然,大家終於都同意了他對這個問題的判斷。的確,在群體中迷失自我,是最可怕的事,也是最終陷入內耗的殺手。
「可是,怎麼才能解決這問題呢?」鄭羲一時的氣憤也逐漸化解,開始真正被檀羽帶動。
檀羽這時終於仰脖,將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說出十個字來:「群而思無邪,怨而止禮義!」
檀羽說完時,心中不由得一陣激動。這就是他踐行儒道所總結的話。記得當初他剛進儒門時何等淺薄,可此時他已將儒家之道融會貫通,可以隨意地運用其內容,來闡發自己的思想了。
第十五回 無邪
檀羽還在繼續發表著他的觀點:「剛才我問林兒,她是如何擺脫九句村陣的祝由,她說因為她心中有綦毋懷文送她的雕像,那是一份愛的禮物。這個禮物並沒有夾帶任何非禮的邪念,其中擁有著純凈的愛。所以,在被祝由的最危急關頭,正是這份純愛,拯救了林兒。」
「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樂群』,能夠和群體中人和諧共處,才是真正的處世之道。然而,如果在這個過程中,夾帶著什麼私心,那就是最有害的『邪念』,絕非真正的『樂群』。」
「何謂『思無邪』,用另四個字便能概括,『周而不比』。譬如說,我們都熱愛趙郡,我們愛吃趙郡的靈壽茶,我們認為那是天底下最香的茗茶。但那是緣於我們從小的習慣,我們千萬不要說,別處的茶葉便不是美味。愛,沒有好壞之分,是不可以『比』的。一旦你存了『比』的念頭,私心也就自然地產生,如此反覆糾結,最終就變成了內耗。所以,要想杜絕內耗,就從每個人心中這個『比』字下手吧。」
他的話,讓眾人都開始止不住地點頭。鄭羲道:「賢弟說的,就是你在南朝宣揚的『不考第一名』?」
「我在南朝的學館中的確倡導『不考第一名』。不過,南朝人更加醉心於努力奮進,為了爭先不惜代價。而在北朝,現在許多貴族子弟是胡人,從來不知文為何物,如果仍然這麼講,胡人子弟們一定會以此為藉口,不勤奮學習,只想著玩樂,這就矯枉過正了。所謂『周而不比』,其實就是要告訴你,得頭名是個人天賦、勤奮和價值的體現,是家族之榮光,每個人都應該努力做到最好。可是,頭名不是為了炫耀、不是為了去鄙視他人,一旦你存了『比』的心思,『頭名』的涵意也就變了樣。我們現在的學堂,每天都在給學子們傳輸『爭第一』的念頭,卻沒能把握住『爭』的目的,於是很多時候就變成為了爭而爭,這也成為了窩裡斗的根源。」
檀羽這樣一番長論,雅間中的林兒、蘭英諸人,俱已聽過許多回,對檀羽的口才、氣勢都十分熟悉。可是座中趙郡的各位士紳,卻沒有善辯之士。趙郡歌舞昇平已許多時日,善舌戰者寥寥,像檀羽這樣歷經無數次生死舌戰的頂尖高手更屬罕有。所以,檀羽今天的表演,讓在座士紳感受到的,是令人窒息的強大威壓,是一種徹底的征服。與勝負無關,只是讓檀羽在趙郡士人中的地位,徹底的穩固。他已經成為這一片土地上,思想的主宰者。
直到過了很久,檀羽肚裡的酒已開始發酵,才有人想起來應該為他這番高論鼓掌,也才有人在自心中開始琢磨這番話中深層的含義。也許明天,鄉紳們家中的清談上,這番話將被反覆地解讀、發揮,並最終成為影響士林的關鍵佐證。
已晉為君子的檀羽,正加速擴大著他的影響力。他用他已然悟透的「家」的觀念,深刻地感化了樓內樓外的所有人。此番回鄉之旅,李氏祠堂中的神奇破案,這一場「杯酒正士林」,已經讓這個年僅弱冠的少年,向著自己進學的下一個境界——賢人——又邁出了堅實的一步。
此時,樓上諸人正在熱議檀羽的話,忽然從樓下跑上來一個隴西幫弟子,到真虛耳邊小聲報告了一點什麼。真虛聽完,臉色瞬間大變,跑過來小聲對主座中人道:「幫主,剛剛接到消息,說有一群歹人,正在李氏祠堂外靜坐,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
座中的李靈聞言,「嗖」地站起身來,怒道:「何方妖孽,好大膽子,欺到我隴西幫頭上了。」
這李氏祠堂,乃是趙郡李氏最重要的聖地之一,是這個宗族歷史的見證。不光隴西幫,即便普通鄉民,亦對其感情極深。聽到真虛的話,座中所有人,包括與之不睦的李詵,均顯出憤慨的神情。李融忙道:「兄快離席去看看吧,別真出了什麼好歹。」李靈便向眾人告了罪,領著真虛等隴西幫眾匆匆離去。
這一番變故,讓宴會也失去了樂趣,眾人憂心忡忡,桌席很快便散去。檀羽攜著林兒諸女往樓下走,還沒到門口,就見有隴西幫的弟子來喚羽、林二人:「幫主說讓你們快去祠堂,看看你們乾的好事。」
二人一陣驚惶,怎麼這事又和自己有關?也不多問,便和識樂齋諸人及鄭羲等人,隨那弟子快步往李氏祠堂走。
剛一走到,這才見那祠堂外已是劍拔弩張,李靈為首的隴西幫眾,與另一群身著襤褸、形容如流民的人對峙。隴西幫眾弟子結成了一道人牆擋在祠堂門口,而那群流民則以兩個人為首,靜坐在人牆前面。隴西幫的人都身負武功,而那些流民則著鄉下泥腿子打扮,其中不少面黃飢瘦者,似是從來就沒吃飽飯的。兩相比較,高下立現。
檀羽再細看流民為首的,一人身容挺拔、卻殘了一臂,另一人面容猙獰、難堪入目,想是曾被燒灼,以至身上沒有一寸完好皮膚。這兩個人,便正是前日在這祠中失蹤的沮渠唐兒、趙溫二人。
李靈正在隴西幫眾的身後,眉頭緊皺,注視著前面的流民。此時,他見檀羽等人走到,忙過來道:「你們讓我看管這兩個人,現在可好,沒事惹來一身騷。」檀羽奇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些人哪裡來的?為什麼要來祠堂?」
李靈嘆一口氣,方回道:「這些人都是李真奴清剿宛城附近的百姓時被趕出來的流民,這些人沒地方去,很多就到了趙郡附近流浪。這次也不知是誰謠傳說,在宛城實施屠城的都是我們隴西幫的人,罪魁禍首就是李璨。這事情再由這兩個逃出去的人一攛掇,民氣被挑起來了,這些人就跑來鬧事。賢侄,你看這該如何處置?」
檀羽尚未回答,後面鄭羲看著那些身形猥瑣的流民,心中自然升起一番鄙夷之情來,忿忿地道:「這種無事生非者最是可惡,當初林兒把他們送到隴西幫時,我就覺得詫異,明明應該當戰俘送回京師領賞的。依我說,世叔何不直接將他們拿下,別再任由他們作亂。」
他說得義憤填膺,李靈卻有些猶豫不決,正凝神皺眉,看著眾人道:「若僅論武力,便是耿玄他們,也能完勝那沮渠唐兒。可是,眼前這些流民都是失地農民,儘是些亡命之徒,就等著靠作亂來混水摸魚。若在此時處置不當,憑一時義氣殺幾個人,後面會引起何種騷亂,誰也難以預料。天下的江湖幫派,面對這種事情,無一不是小心翼翼,稍不注意,就會留人口實。」
檀羽聽他如此說,不由得連連點頭,李靈能有這樣的心思,其實已是殊為不易。要知道,當你手上擁有著巨大的武力優勢,卻不想著用以來欺凌弱小,這本身就是一種節操。在檀羽所知,李靈從多年前開始便以「誠」字行天下,這也是他最值得檀羽尊敬的地方。
於是檀羽便道:「世伯別著急,一定有辦法的。這情況,你給李太守報告了嗎?」
李靈嘆道:「你們來這的路上我就派人去報告了。唉,李太守雖然手握重兵,但這些流民一來也不是亂民,二來也沒有做任何過分的事,只是在此靜坐。現下宛城之亂剛平,若此時就派兵鎮壓流民,引發不必要的騷亂,那就麻煩了。所以李太守也拿不定主意,叫我們自己想辦法。我想,除非這些人真的動手,否則李太守是不打算相幫了。」
檀羽抿抿嘴,便回頭去看林兒。林兒微嘆口氣,方道:「都怪我太天真了,把那兩個人送回趙郡來,我以為他們會像二塢主那樣幡然悔悟呢,誰知卻徒然增加這麼多麻煩。」她一邊說一邊搖頭。當初主張送二塢主回趙郡的是檀羽,主張送沮渠二人回趙郡的是林兒,如今這三個人的表現卻天差地別,足見就「識人之明」這一點而言,檀羽仍是高出了林兒一籌。
檀羽見林兒有些灰心的模樣,自然明白她的想法,忙過去握住她手,道:「林兒別想太多,剛才六兄也就是心裡著急,說話沖了些。這沮渠唐兒你和他打過交道,現在怎麼辦,還是你來決定吧?」
林兒穩定住心緒,便向流民群體中看了看,心中思索一定,便湊到檀羽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檀羽聽完,當即道聲「果然妙計」,便讓韓均、念雙帶著他回平棘城去。
第十六回 流民
這邊,林兒則與英、尋、木蘭諸女上前,來到流民面前。
那沮渠唐兒、趙溫二人自然是早看到了諸女來此,卻並未起身,仍舊靜坐在祠堂前面。沮渠唐兒一如既望的沉穩性格,一雙眼正緊盯著林兒諸女,不時射來一道狠毒的精光。趙溫自上次被藥王壇的藥水毀了面容,便是一臉的猙獰,他也沒想過像高長恭那樣戴一個面具之類,就這樣光天化日之下,如鬼魅般出現在眾人面前,膽小的尋陽第一個便嚇得閉上了眼。
趙溫見林兒上前,便扯動他已然扭曲的皮膚乾笑了一聲,道:「哼,又見面了。」
林兒矮身一禮,方才說道:「因為當年心蠱和藥王壇的事,阿兄一直很內疚,想向趙夫子當面致歉,小女在此替阿兄說聲『抱歉』了。」
趙溫聞言,喉中發出一陣滲人的怪笑,伴著他僵硬的面容,更加讓人不寒而慄。只聽他道:「抱歉?聽你說這兩個字,我便沒來由地噁心。道歉如果有用,這世上又何來『仇恨』二字!早知有今天,當初就不該做那些事。既然做了,就不要既當婊子又立牌坊!」他對檀羽的怨念由來已久,再加上他本來急躁的性格,自然就加倍地惡語相向。即使面對林兒這樣的清純少女,也一樣滿口粗言。
林兒揚了揚眉毛,又回頭看看諸女,見木蘭、雙妹都有上前一戰的架勢,忙道:「我知道今天二位來此,就是要逼我們出手。宛城大亂平定後,數以十萬計的流民湧入了趙郡尋求生計,我們眼前不過是其中的極小部分。今天如若隴西幫動手打人、甚至打死了誰,這消息就會伴著宛城屠城的事反覆在流民當中發酵,最終釀成大禍。一切錯都在我,是我讓隴西幫無故沾上這渾水。既是如此,那我也在此反思一下好了。」
說罷,林兒又到了李靈面前,說道:「可否請李幫主讓隴西幫的人退後三丈。」李靈奇道:「退後三丈?」林兒點頭道:「請幫主放心,有我在,他們絕無法對祠堂有任何傷害。」李靈還有些將信將疑,但見林兒堅定的表情,只好讓手下幫眾紛紛退後,留出了一片空地。
林兒微微一笑,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正對著前面的流民。諸女見她如此,也不及思考,便由蘭英領著,也坐到了她的旁邊。
前面的沮渠二人見她這一系列動作,俱都吃驚不已。顯然,他們最初的想法已被林兒說透,正是要激起隴西幫與流民間的摩擦,從而引發大亂。可是,林兒卻完全不為所動,就這樣陪著他們靜坐,如此一來,他們所有的如意算盤都落空了。
那二人無奈之下,互相商量了半天,這才似乎想到了一個什麼辦法。只見沮渠唐兒在身後一個流民耳邊悄悄說了幾句什麼,那流民便偷偷地從一側小心溜了出去。
這邊林兒自然是正全神貫注盯著對面的動作,見那流民離開,她便立即讓雙妹跟上。不多時,就見那流民出現在了李氏祠堂側面的牆壁,正準備爬牆進去。原來,沮渠二人見林兒不為所動,便繼續讓流民發難,直要逼隴西幫人對他們動手。
雙妹一直緊跟著那人,在他之前,便提前一躍而上,到了側牆上面靜待著。等那人好不容易爬上了牆,雙妹便對那人小聲說了幾句話。那人聽完她言,先是一愣,然後欣喜地連連點頭,也不再進祠堂去,反而跳回原地,興奮地一蹦一跳地跑走了。
那邊的一舉一動,自然是全落入了場內靜坐諸人的眼中。流民們見那人還沒動手,就被趕跑了,全都張大了嘴。沮渠二人亦是詫異連連,不知雙妹對那人說了什麼。
這邊廂,尋陽也正自好奇地小聲問蘭英:「阿姊,這是怎麼回事啊?」蘭英笑道:「我猜是林兒囑咐了雙妹,讓她告訴那人,如果不進祠堂搗亂,就能到什麼地方去領賞之類的。這些流民都是些唯利是圖的傢伙,拿錢對付他們,最管用了。」尋陽連連點頭,「難怪鄭六兄也悄悄離開了這裡,我猜肯定是被林兒使喚去做這事了。」
她二人能猜透林兒的意圖,可沮渠二人身在其中,卻未必能看透。沮渠唐兒還不信邪,又派了幾個流民去試圖爬牆而入、進祠堂搗亂,可有雙妹的話一擋,所有人都被支開了。
沮渠唐兒試了幾次後,似乎才終於想明白林兒的策略,突然便向指林兒,道:「果然不愧是能在我手裡攻下張掖的人,佩服!既然如此……」
他說到一半,忽然就站起身來,同時又讓他身後諸人紛紛起身,然後朗聲道:「你們知道剛才那幾個人都去哪裡了嗎?去領錢去了!我們面前這位小君可是位金主、大善人啊,只要你們向前,她就會發錢給你們,大家去把你們的老老小小、朋友鄉鄰全叫過來吧,今天可是喝酒吃肉的好日子啊。」
他一說完,流民們一下子便興奮起來,有人便急不可捺地擁了上來,又有人便四下散開去招呼蹲守在城內城外各個角落的同夥。
諸女見流民忽然被發動起來,無不訝然。蘭英忙去扶起林兒,問道:「這可怎麼辦?用錢開路果然還是不行的呀。」誰知林兒卻不慌不忙地笑道:「阿嫂別急,有人能收拾他們。」
正說著話,就聽見遠處傳來腳步聲。那聲音,像極了當初南朝皇宮前叩閽時,何承天帶領眾百姓來支援的腳步聲,凌亂但有力,莫非,這又是誰領著百姓來了嗎?英、尋二女對這熟悉的場景,不約而同地好奇起來。
不多時,果然就看見了一群百姓走過來,有人手拿棍棒、有人手拿鋤頭、甚至還有人拿的是文人用的硯台,看打扮,這正是趙郡周遭的文人和百姓。
而為首的是兩個人,其中一個正是檀羽,另一個,卻是李詵!
林兒見到來人,這才笑著對英、尋二女道:「二位阿嫂,我說得沒錯吧,嘻嘻。」蘭英這才反應過來剛才林兒讓檀羽回城的目的,便即贊道:「林兒早料到他們有這一手了,所以就讓羽弟回城去勸說李老爺子。他是趙郡士林的首領,只要他老人家發一句話,便會有許多趙郡的百姓們來此增援。百姓對百姓,隴西幫就可避免陷入其中,官府也不必參與而落人口實,林兒你真的太聰明了。」
林兒得意地道:「趙郡是我們的家鄉,眼前這些流民都是來自戰亂地區,是來擾亂我們的家鄉的。阿兄早就說過,要治癒崩壞的人心,最好的心藥就是『家鄉』。同樣的,要反制崩壞的人心,最好的武器也是『家鄉』。只要告訴大家,這些流民是來破壞我們的家鄉,大家就會自覺地團結起來,即使之前有什麼不和,也會暫時摒棄。所以我才堅信阿兄一定能說服李老爺子來到這裡。」
蘭英聽完她的分析,忍不住贊道:「我雖然日夜和羽弟在一起,可論及對他的了解,還是比不上林兒,難怪你們才是一條血脈的啊。」
林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除了血脈,也許還有她和檀羽那特別的感情與承諾吧,這相隔兩世、冥冥中走到一起的、來自夢境的緣分。
第十七回 百姓
說話間,檀羽已領著眾百姓來到近前,在正自往前擁上的流民們面前重新構建起一道屏障。
李詵在人群前面,大聲呼道:「鄉親們,這李氏祠堂是我們趙郡的象徵,供奉的是當年在此浴血奮戰的英雄。如果這個祠堂被這些流民毀掉,你我以後如何向後世子孫交待?今天,在英靈的照耀下,我們絕不能讓這些人得逞。大家聽我的,不管你手上有什麼,都要奮不顧身往前!」說著,他便第一個頂在了人群的前面。
他身邊的檀羽見狀,忙過去拉他道:「老爺子你年紀大了,還是讓我們年輕人來吧?」
李詵回頭瞥了他一眼,喝道:「小子,你這是看不起我?」說話間,依然帶著他對檀羽的輕蔑之情。
檀羽再次打量這個老爺子,雖然鬚髮已見蒼白,但腰背挺拔,端的是文人中的大丈夫,不由得心中便生出一陣敬意來,當即向身後揮一揮手,朗聲道:「無論東祖房還是西祖房,大家聽老爺子的,今日就要見我趙郡李氏族人的氣概!」
眾人聽得他二人的呼籲,無不振奮精神,拿著手中並不算武器的武器,便向眾流民頂去。流民中有不少亡命之徒,就有準備上前下黑手的。可是被這樣的氣勢震懾,其人也只好收手。他們也知道,有這樣的民氣在,若自己真的動手殺了人,那不但命會當場交待在此,恐怕還要被生啖其肉,連全屍也留不下來。
流民們都是渾水摸魚的主,和民氣被提升到頂點的趙郡百姓們比起來,自是差了十萬八千里,見百姓們高亢的士氣,流民只能節節敗退,被逼出了兩三丈遠。
這時,檀羽又手指著沮渠二人,大聲對流民們喊話道:「你們要看清楚,這個沮渠唐兒,原本是北涼伊吾城的護法,這個趙溫,原本是仇池國主的幕賓。這兩個人,和宛城亂軍絲毫關係也沒有,更不是你們的鄉里鄉親,他們引你們來這裡,無非是想利用你們來達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各位都是聰明人,怎可受他們的擺布,現在就散去,那就什麼事都沒發生。如若等得久了,玉石俱焚,誰也休要討到便宜!」
眾流民被他這一聲恫嚇,就有心志不堅的首先打起退堂鼓,悄無聲息地退出流民陣營溜掉。這樣的人越來越多,流民的陣勢便很快垮了,眼看就要一鬨而散。
沮渠唐兒再次將他毒辣的眼光看了看檀羽,知道今日勢成一敗,只好對身後諸人道:「大家先撤,來日方長。」便與趙溫二人領著流民們離去。
這場風波,就在不流一滴血的情況下,被平息了。
檀羽這才回頭,見李詵因為剛才用力擠流民,仍在喘著氣,便躬身一禮,道:「老爺子心系趙李,為我生民之領袖,令小子佩服不已。今天這一場,更足見你心中的赤誠,以及我趙郡士人在患難之時展現出的不同於文弱氣質的忠魂。趙郡有如斯之鄉老,是為我百姓之福,請受我這一禮。」
李詵冷哼一聲,道:「既已無事,告辭!」便叫了身後他的幾個家丁扶著他,回城去了。
檀羽看著他的背影,心中又是一番感慨。李詵雖然仍如之前的態度,但他剛才離開時,檀羽明顯從他眼中看到了一絲滿意神色。很顯然,在其人心中,已經認可了檀羽的表現,接納他為趙郡士人的代表。相信下一次若與乙渾對峙,他必將成為自己堅定的盟友。眭夸一開始為自己制定的拉攏士紳的計劃,也終告完成。
這時候,檀羽方才一一向其餘諸百姓拱手致禮。待眾人紛紛離去,才見李靈走了過來。原來剛剛林兒讓隴西幫眾退後,他便領著眾人退避到了祠堂之內暫候。直到看見百姓們出現,逼退流民,他這才走出祠堂,來到檀羽面前。
只聽他贊道:「賢侄、賢侄女果然能力非凡啊,這麼容易就把這樣棘手的事情處理得乾乾淨淨。」
說話時,檀羽這才過去拉住林兒的手,笑道:「不瞞世伯,自小侄離開趙郡、與舍妹相認後,一路歷經大小戰事,也算得是飽歷滄桑的了。舍妹不管行經何處,都能得到百姓的愛戴,故而處理這樣的事,也算是有些心得。」
李靈滿臉讚許地點點頭,正要說話,遠處卻來了一個弟子,急匆匆地跑到近前,遞上了一張信紙交到李靈手上。李靈有些驚訝地問:「你是哪個堂的?我怎麼沒見過?」那弟子急道:「我是豹捷堂新進的弟子,原來的傳信人戰死,少主子這才讓我來送信。」
「戰死了!」李靈大驚失色,忙展開信紙來看。待看完時,卻見他眼中竟爆發出蒸騰的血紅,仿佛要吃人一般的怒火,讓他當即大吼道:「豎子欺我太甚!通知所有弟子,聚集演武場待命!」說罷,也不和人打招呼,便使動輕功,飛身離開當地。他手下的一干眾人也隨即跟上。
剛才他那一聲吼,嚇得林兒諸女都連忙掩住了耳。待他走後,林兒這才拍了拍胸口,小聲問檀羽:「這是怎麼回事啊,沒來由的……」檀羽忙止住她道:「剛才傳信人說的『少主子』,就是世伯之女稚媛阿姊,她幾年前便嫁給了堂口在襄國的豹捷堂香主為妻。這回卻傳來有人戰死的消息,莫非是其堂口出了什麼大事麼?否則世伯怎會這樣著急。」
後面還沒離開的真虛上前急道:「老弟,這回怕真是出大事了,我還極少見幫主急成這樣的。你也知道,我們幫在平棘的堂口共有三個,李璨兄長的龍嘯堂隨乙渾征戰宛城尚未回來,我領的麟祥堂要守護這座祠堂,所以只有鳳舞堂的弟子可供幫主調用。如若要把鳳舞堂所有弟子都調出去,非是出了很大的事不可。」
檀羽惴惴不安地道:「是啊,連傳信人都戰死了,我很擔心稚媛阿姊的安全呢。你趕緊跟去看看吧,不用管我們了。」
真虛道:「行,那老弟你們先回吧,我這就回總舵去。若有什麼消息,我會第一時間派人來通知你們。」
檀羽點點頭,這才和林兒等人一道返回槐沙集。此時,天已完全黑了。
除了檀羽,最擔心的人莫過於尋陽了。李稚媛也算得是她閨中的蜜友,其出閣之時,她還專門去襄國道過喜的。可卻不知為什麼,襄國的堂口會遭遇麻煩,讓她忍不住便又偷偷地掉眼淚。
當夜裡,檀羽擔心著事態的發展,橫豎不能入眠,便起身來點油燈。蘭英被他吵醒,又怕他受涼,忙起身替他拿厚衣披上。檀羽輕撫了撫她的臉頰,道聲:「你睡吧,我出去走走。」便一個人出了門。
快過年了,夜裡的空氣格外的涼。檀羽甫一出門,便連打了幾個噴嚏。打完後,他不自覺地揉揉自己的鼻子,心裡笑道:「又有人在掂記著我,看來,這年也沒法過了。」
一邊想一邊走,他不自覺地便來到了通向李孝伯書齋的那條田梗道。當年剛到趙郡時,他正是從這條道開始,走向他的人生。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突然走上這條道,但似乎這一次走完,恐怕就沒有下一次了。
念及此處,檀羽鼻上又是一酸。
逝者如斯,沒有人能留住時間。美好,都只存在於記憶里。當然,也存在於他人的意想中。
雖然只是再次回到這裡,但現在的檀羽,比之當初那個青澀少年,已經完成了涅盤,正等待重生。這個重生,是一個儒者的重生、一個君子的重生,是他肩頭所承載的這個民族的重生。
當他明天離開這裡時,他要真正走向的,是整個天下。
第十八回 難別
次日天還沒亮,真虛就派人來向檀羽報告:「襄國堂口有一個地牢,專門設置來關押幫內的重要囚犯。當年仇不問被幫主廢掉武功後,就一直被關在這裡。少主嫁到襄國後,一直在照管其人。幫主說,這次豹捷堂被襲,極有可能是仇不問當年的同夥所為。如果你願意,也去一趟襄國吧,畢竟仇不問這事也和你有關。」
這事情,檀羽其實已經猜到八九不離十。既然司馬飛龍、荀萬秋二人便是當年趙郡之戰的舊人,那麼當年真正的罪魁禍首仇不問,怎麼一直都沒有出現呢?昨天聽說襄國堂口被襲,檀羽就知道,仇不問應該登場了。
和這個真正的敵人對決的時候,到了。
林兒雖然沒有說什麼,但她也猜到了故事的走向,所以不等檀羽發話,她就已經在召集識樂齋諸人收拾行李,準備奔赴新的戰場了。
全氏聽說兒女們又要走,心中的酸楚可想而知。「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可是檀羽,天生就是一個遊子,他為此而生,他無從選擇。所以,這就是宿命。
林、英、尋三女同時來到全氏膝下跪倒,作最後的道別。女兒家是最留戀母親的,她們捨不得離開自己的安樂窩。可她們又必須要走,因為她們生命中的男人需要她們。
再一次的送別,槐沙集的父老鄉親們要送別的,是已經在趙郡名聲大躁的這些少年英雄們。僅這一次回趙郡,檀羽和他的兄弟們,便已經讓「槐沙集」成為了全趙郡最有名的村子。鄉親們走村竄鄉時,都會倍覺自己體面了。所以,他們要送這些少年英雄出去,闖出更大的一片天地,讓這個村子的名氣,響徹整個中原。
當行屋來到村口時,古庖扶著早已泣不成聲的全氏,一邊點頭,一邊招手道別。其實他們是想說:早點回來!
離別總要到來,兩輛行屋、數匹馬,還是走出了槐沙集。
檀羽還有幾句話要囑咐真虛,一行人便繞到了李氏祠堂。找到真虛,檀羽囑道:「法師,我猜那沮渠唐兒、趙溫二人誓必不肯罷休,還要再來攪擾這祠堂。他們若真來了,你無須再去組織百姓,只叫你手下人喬裝改扮一番即可。切記,不可與之衝突,否則便中了他們的圈套。」真虛點頭道:「老弟放心,我理會得。你們快些上路吧,有你們去了,我也放心些。」
當下檀羽等人也不耽擱,便催馬北上,到滹沱河邊租了一艘大船,順流而下,不出半日,便到了襄國登岸,再縱馬往南,向襄國的大陸澤而去。
所謂大陸澤,是由黃河等水系沖積所形成的一個大的湖泊。這裡也是大禹治水的故地,留下過華夏族人定勝天的傳承。由於西依太行山脈,造就了此處群峰環繞、港杈密布、霧靄沉沉、山水幽幽。若登高遙望,便可觀見大陸澤奇美,若再有絲絲小雨,伴著佳人小傘暢遊其間,人生之大樂便盡攬懷中了。
不過,識樂齋諸人此時卻沒有這樣的雅興。剛進入一個叫唐山的地方,諸人就感覺到了情況的不妙。雖然百姓還是一如既往平靜地生活,可是偶爾快速經過的一些武人卻分明顯示著這裡正在發生著一場大戰。
李靈大概是早得了真虛的傳信,知道檀羽等人要來,已派了弟子在關隘道口等候。待諸人到時,便直接領著去了隴西幫眾駐紮的地方,大陸澤邊上。
湖的對岸,是另一群武人,身著草衣草帽,膚色偏黑、身材矮小,每人手上執一把火弩,對準了湖的這一面。顯然,只要隴西幫眾敢乘船渡河,就要被狙殺於湖上。
果然,又是宇宙幫的人在此行兇!
檀羽見李靈正在湖邊上焦急地左右踱步,連忙上去見禮。李靈見是他來,急道:「賢侄怎麼才來,這可如何是好?」檀羽道:「這是宇宙幫的人嗎?他們怎麼會來這裡與隴西幫對峙?世伯可組織了什麼行動嗎?」
李靈恨恨地道:「宇宙幫當真是欺我太甚,他們是早已計劃好了要針對我隴西幫行動,所以在湖中島的另三面埋了許多暗礁。剛才我想讓弟子乘船從另一面迂迴過去,卻不想便觸了礁。而若是從這裡正面衝過去,就被他們的火弩襲擊,想了許多辦法都不管用,賢侄快想辦法。」他說話時焦急萬分,想是在為被困對岸的自己的女兒著急。
檀羽卻奇道:「他們早就有動作,難道一直都沒有被發現嗎?布置暗礁也不是一時半會能完成的呀?」
李靈遲疑道:「賢侄有所不知,這大陸澤湖底並不算深,而且泥沙淤積、十分平坦。他們正是利用了這一特點,在湖底泥沙中插入了許多長的鐵釺。木船不小心扎到鐵釺上,就跟觸礁一樣。這事想是他們昨夜才命水鬼做的,所以之前我們並未有什麼警覺。襄國這裡本就是這樣地理複雜,他們掩藏其間,實是很難被發現。」
檀羽還是有些不解,「他們能插進去,難道就不能起出來嗎?在這大陸澤邊生活的,一定有許多熟識水性的船夫。去請一些來為船隻開道,不就行了嗎?」
李靈卻仍是猶豫難決的樣子,道:「賢侄沒看出來嗎?那些船夫漁民都被他們徵用去了,這湖邊上竟是一艘船也看不見。若不是襄國堂口一直備著的幾艘船只能拿來救急,我們此時連過到湖對岸都困難了。」
「那麼襄國堂口的兄弟,可有水性好的嗎?」
「有是有,都被困在了對岸啊。平日裡在襄國城中行走的弟子,雖也會水,但要說個『好』字,實在也談不上呀。」
檀羽抿抿嘴,心想這還真是巧啊,所有會水的都不在,想是提前安排好了似的。他回頭去看林兒,卻見林兒正向他眨眼睛。他立即明白過來,便對李靈道:「世伯稍等,我與舍妹商量幾句便來。」說罷便去到林兒身邊。
卻聽林兒神秘地道:「阿兄不覺得奇怪嗎?宇宙幫現下正處在被江湖門派圍攻的時候,他不想著如何應付靜輪宮和荒土盟,竟然還有閒工夫來找隴西幫的麻煩?」
檀羽沉吟道:「真虛法師不是說這裡關的是仇不問嘛,會不會他們是為了救仇不問?」
「一個被廢了武功、關押十幾年的人,救了之後又能如何呢?早不救、晚不救,何必要在這樣緊要的時候,花這麼多人力來救?」
「我也不知道,事情離奇得緊。不過我們這回回趙郡,從沮渠二人離奇失蹤開始,許多事情都很離奇。既然宇宙幫能救沮渠二人,興許他們也有救仇不問的理由呢?」檀羽其實也拿不定主意,說了半天,頓了頓,只得又問:「先別想那麼多了,林兒快想個法子救稚媛阿姊吧?」
林兒道:「阿兄真是關心則亂,忘了當年我們被囚在長安的船上,是誰救了我們。」
「對啊!陳子云當時能救我們,現在也可以帶領水軍進去的。」檀羽這才恍然大悟。
第十九回 地牢
林兒續道:「除了子云,大眼也是水中的好手呢。當年大眼成名的一戰,正是他依靠過人的水性。讓陳子云和大眼率領水軍進去,自然能奏功。」
當下檀羽便將林兒的安排和李靈講了。李靈也不多言,就命手下的船隻迂迴到側面,由陳慶之指揮,開始緩緩地向前突進。船下,陳慶之和大眼二人輪流下潛,察看水下情況。船上,木蘭、念雙和隴西幫眾多武人早已蟄伏艙內,就等船到對岸,便發動突襲。
從側面行動,距離比正面要遠不少。約半個時辰,船方行至湖心。索性的是,這湖面上大霧升騰,很好地掩藏了船的動向。直到顯出行止,對岸宇宙幫眾發覺時,正要調集人馬過來抵抗,水中的大眼一聲大喝,第一個便衝上了岸,手起刀落,便斬殺了發號施令之人。
隨他之後,木蘭和念雙雙劍齊發,水上飄輕功使動,踏著湖面便沖入了敵軍陣營。那些正在匆忙準備轉過槍頭來對抗的宇宙幫眾,還沒反應過來,木蘭、念雙如鬼魅般的身影已到近前,手起劍下,就斬掉了幾把火弩。
如此一番動作,隴西幫的船隻也已到了岸。所有隴西幫鳳舞堂的弟子,如離弦之箭,迅速沖入了宇宙幫眾中。那宇宙幫的弩手們,反應快的,尚能發出幾箭來,打中不算要害的地方,反應慢的,就只能與衝上來的隴西幫眾近身肉搏。
所謂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在丁零,宇宙幫自然是橫行鄉里、霸占一方。可是在這襄國,隴西幫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幫派。對戰起來自然驍勇更甚。兩邊一番打鬥,只打了一個多時辰,宇宙幫的人便盡數被殲滅,所有火弩均成了戰利品。
待戰事結束,這才有幫眾劃了船過來接李靈及其他人。到得對岸,便見四野已是屍橫滿地。宇宙幫幾百人全數身亡,隴西幫也損失過百,大眼幾人全都身染血污,顯示剛才戰況之激烈。
李靈走過去翻過一個宇宙幫的屍體看了看,便問身邊手下道:「留活口了嗎?」有人回道:「這些人全都意志堅決,必欲戰至最後一口氣,所以沒法留。」
李靈嘆口氣道:「早聽說宇宙幫的人全都視生死於度外,今天才知果真是如此。也不知他們是用了什麼樣的邪術,才能把人變得跟畜生一樣不知死活。」說罷,他便命手下迅速集結,然後便上山去。豹捷堂的堂口,便在那山上。
檀羽牽著林兒諸女,一路跟在後面緩緩而行。諸女聞見地上飄起來的血腥氣,都不住地作嘔。好在這殘忍的場面大家也不是第一次見,總算是能熬過去。
上了山,才見路邊又有許多屍體。想是李靈帶人上山時,又有激戰發生。不過畢竟是在隴西幫的地盤,宇宙幫也很難阻擋這些隴西幫精銳的戰力,所以只能是望風披靡。
豹捷堂的堂口,在山頂處。說是堂口,卻更像是一個山寨。巨大的木門,把一個像城堡一樣的堂口圈在裡面。當年李稚媛出嫁時,檀羽曾在趙郡相送,但這地方,他還是第一次來。站在這裡,心想著當年剛到趙郡後第一次見李稚媛時的場景,如今稚媛生活在這樣一個堡壘中,真像公主一般。
李靈帶著人站在木門外,木門緊閉,顯是還沒有被攻破。眾人倒是鬆了口氣。不過,有人叫了半天的門,卻始終沒人開。或許是裡面為了防止被火弩打破,已經堵上了木料沙袋之類。林兒便叫韓均小心爬上周遭圍牆,向裡面喊話。喊了半天,門才終於緩緩開了。
出門迎接的,正是豹捷堂香主和他的小君李稚媛。稚媛見是阿爹親率人來相救,眼淚瞬間流了下來,飛跑過來撲到父親懷中,迭聲道:「阿爹,女兒只道再也見不著你了。」
李靈忙安慰女兒幾句,又道:「媛兒休要哭泣,那宇宙幫吃了豹子膽,竟敢欺到我頭上,為父自會要他們好看。今天還要多謝檀賢侄他們,若不是他們這幾個少年英雄,這一戰還要難成。媛兒快去見見吧?」
稚媛這才過來向檀羽、蘭英、尋陽這幾個故人見禮。稚媛從小便飽讀詩書,自有一股知性美,如今雖已是三十出頭的中年婦人,可那靈秀的氣質,仍會令人感到舒服。
尋陽過去拉著稚媛不住地道:「聽說稚媛阿姊出事了,我好擔心,看到你沒事總算放心了。」稚媛則道:「我也是啊,前兩天聽說公主的事,真是揪心死了,還好你沒事。」
見了一陣禮,眾人這才走進豹捷堂。堂內雖然一片狼藉,但好在堂內弟兄還算得力,將入侵者擋在了外面,所以並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失。
李靈一邊叫弟子們收拾殘局,一邊把稚媛、羽、林三人叫到了正廳中,這才問道:「媛兒,那仇不問關押之所可有異狀嗎?」
稚媛奇道:「阿爹何故這般問?敵人並沒有進堂內來,自然更無法進地牢中去,怎麼會有什麼異狀?」
「媛兒有所不知道,上次在李氏祠堂,同樣是宇宙幫,在我們一切防備完善的情況下,依然把沮渠唐兒、趙溫二人救了出去。若不是檀賢侄偵破此案,我們恐怕現在還不知何故。這次宇宙幫花這麼大力氣來攻打豹捷堂,試問若不是因為那仇不問,還能因為什麼?雖說他們沒能打進來,但我還是有些擔心的。」
「阿爹如果不放心,不如我們下地牢去看看吧?」
說著,稚媛便拉著李靈,來到正廳後面的一個暗室中。稚媛的脖勁上一直掛著一枚銅製鑰匙,而她的夫君的腕上也有同樣一枚。此時兩人來到暗室,便各自找到一個鑰匙孔插進去,就見暗室的一面牆上開了一道小門,想來這就是地牢的門了。
稚媛讓李靈先在前走,自己則和身後的羽、林二人解釋道:「這個門需要我和夫君的兩把鑰匙同時拿來才能打開。這鑰匙我一直是貼身放著的,睡覺也不會取下來,從沒給過任何人。所以,也沒有人能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從這門進去。」
她說完便也鑽進了地牢的門,羽、林二人也手拉著手小心跟上。一面走,林兒卻在檀羽的手上寫著什麼。檀羽感受了半天,才明白她寫的,就是一個「怪」字。
第二十回 挖洞
林兒的意思檀羽很快便心有領悟。既然堂口沒有被攻破,鑰匙也沒有假手他人,門亦完好無缺,一切看起來都這樣「正常」,可為什麼李靈還是執意要去確認一下呢?他是不是驚弓之鳥、謹慎過頭了?難道說世上真有這麼巧,這裡真又發生了一起和李氏祠堂一樣的密室救人案?
可是,世上還真就有這樣巧的事。幾個人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地牢的門口,朝裡面一看,這才真的驚呆了。
地牢中空空如也,哪裡還有仇不問的影子!
稚媛張大了嘴,完全不明所以。李靈不知是生氣、還是不解,只是呆呆地看著她。
而羽、林二人,卻幾乎同時將目光在另兩人身上轉了一圈,希望從中發現一些什麼。
過了許久,才聽李靈悶聲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稚媛惑然不已,只是無助地答道:「不知道啊,怎麼會發生這樣奇怪的事。今天早上給他送飯時,人還是在的呀?」說話時,她的眼神中充滿了恐懼。
這時林兒用手捏了捏檀羽,然後略作一笑,意思是:阿兄,又該你這「斷案第一」登場了。
檀羽無奈地回以一笑,意思是:為什麼我走到哪,都會碰到案子。仿佛案子都是為我檀羽而生的。
無奈歸無奈,林兒說得沒錯,是需要他來解決這密室作案的時候了。於是他道:「稚媛阿姊別著急,可否打開牢門,讓我進去看看?」稚媛依言將牢門打開,讓檀羽進去。
檀羽一邊往裡進,一邊隨口問道:「這個牢里,除了稚媛阿姊,還有別人會進來嗎?」
稚媛道:「有幾個小女會輪流來給他送飯、倒馬桶什麼的。不過小女進來時,我和夫君總要在旁邊看著。」
「一般多久進來一次?」
「這個不一定。冬天東西不容易壞,所以送飯的次數少,一盆饅頭就夠他吃許多天了。夏天就要勤快些,一兩天就要送一次。」
檀羽點點頭,他問話時,眼光已經在牢里逡巡。這牢房的確簡陋,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只在角落處堆著一些書,牆上則貼滿了紙張,紙張上是仇不問的各種鬼畫桃符,而其中最多出現的是一個名字——「檀羽」。
檀羽明白,自己在仇不問心中是何等的仇恨。想想看,他能在這裡被圈禁十幾年,沒有自殺,其人的耐力與仇恨之深是可以想見的。想到這裡,檀羽竟不自覺地佩服起這個對手來。
心中想著,檀羽又去角落處翻了翻那些書,續問道:「這書是怎麼回事?」
稚媛道:「喔,這是我看仇不問一個人被關押在此,實在可憐,就找了些書來給他看,希望他能從中領悟一些道理吧。」
檀羽見那些書多是佛經之類,便知是稚媛宅心仁厚,希望用佛法來感染仇不問。但很顯然,這是完全沒用的,因為書被仇不問撕得不成篇幅,大部分都被貼到了牆上,去書寫他仇人的名字。
檀羽思慮既定,便扔下書,從地上撿起一顆石子來,然後對林兒道:「有沒有覺得這場景很熟悉?」
「熟悉?」林兒一時還有些迷惑。
檀羽微微一笑:「宇宙幫、打洞。」一說完,就將手中石子,對著牆上一張寫著斗大的「檀羽」兩字的紙上使勁扔了過去。石子到處,紙張應聲而破,顯出了其後一個恰能過一人的大洞。
大洞出現的那一刻,李靈三人全都驚呆了,匆匆跑過去察看,才發現那洞之深,必是有人挖了數年才能挖出來的。李靈慌忙道:「媛兒,快叫人爬進去看看,通向哪裡。」稚媛便立時出去叫下人進來,順著大洞爬了過去。不多時,就見其人又爬了回來,回報道:「前面是一個山坡,下面不遠就是大陸澤。」
李靈將一拳重重砸在了牆上,抱怨道:「這廝定是游過大陸澤逃掉的。整整一天的時間,夠他跑很遠了。你們兩個,讓他挖了這麼深的洞,竟然都沒有發覺?」
稚媛滿眼無辜地道:「平時就見他喜歡往牆上貼紙,我們只道是因為怨恨,哪想到他這麼有毅力,竟是要挖洞逃跑。」
檀羽也替她解釋道:「這實在怪不得稚媛阿姊,送飯的幾天才進來一次,那仇不問有充足的時間一個人待在這裡挖洞。要想發現異狀,著實不容易。」
李靈無奈地嘆口氣,道:「看來隴西幫真的要面臨大難了,我們出去吧。」說罷便一個人當先出了地牢。稚媛和檀羽互望一眼,悻悻地跟了出去。
林兒卻不肯就走,反而小聲問檀羽道:「阿兄是怎麼看出這牆壁不對的?我怎麼一點都沒看出來?」
檀羽笑道:「我哪裡能看得出來,只是憑直覺判斷而已。」
「直覺?」
「林兒你忘了你們在九句村時的經歷了?那司馬飛龍能創造許多不可思議的場景,這裡自然也不會例外。」
「你是說這事就是司馬飛龍、荀萬秋他們乾的?」
「如果不出意外,一定和他們兩個有關。那天在破廟,吳四兄說到『宇宙幫、打洞』,當時我們以為是指沮渠二人的事,現在很明顯,其實是指這裡的這個洞。」
「可是,這裡的防備這樣嚴密,阿兄怎麼這樣確定是有人助仇不問逃走的?」
「雖然沒有證據,但直覺告訴我,仇不問根本沒能力逃出去。不說別的,這麼深的一個洞,打出來多少土石方,這些土他是如何處理的?靠三五天倒一次馬桶倒出去?顯然不可能。所以,我幾乎可以肯定,是有人從外面打了洞進來救人,而不是反過來。」
「從外面打洞進來?司馬飛龍的人?還是隴西幫的人?」
林兒問完這句,卻見檀羽給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湊到她耳邊來,小聲道:「既然那司馬飛龍二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宇宙幫推到我們面前,分明就是想向我們強調,宇宙幫此時是我們最大的敵人。所以林兒,我已經想好了,既然如此,我就滿足他們的心愿,攻打宇宙幫這事,我們要成為主力之師!」
林兒回頭,驚詫地看著檀羽,半天才回過神來。她當然明白檀羽深層的用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是檀羽從上邽剿匪開始就習慣使用的辦法。當然,這也是現下他們能打破僵局最有效的辦法。所以林兒並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堅定地支持自己的阿兄。
第二十一回 前戰
出了地牢時,天色已黑了下來。因為仇不問逃跑的消息,李靈有些不愉快,所以也沒再多說什麼,就自己回房去休息了。識樂齋諸人則在稚媛的安排下,在豹捷堂歇了一夜。
睡至四更時分,就聽見了門外吵鬧的聲音。檀羽連忙穿了衣服來到正廳,才見一眾隴西幫弟子,全被李靈聚在了正廳,人人臉上都是憂心忡忡的模樣,像是馬上要出發去做什麼事。
檀羽慌忙上前,小聲問旁邊的稚媛這是怎麼回事。稚媛一臉沮喪地道:「耿香主派人來報告,說那仇不問昨天逃回了趙郡,組織流民衝擊李氏祠堂。耿香主按著你教他的法子喬裝百姓應對,誰知其中幾個幫中的弟子卻被仇不問認了出來,結果仇不問就教唆流民衝進了祠堂,險些砸掉其中的幾副神主牌。耿香主無奈,終究和流民們動了手,斬殺數十人。流民們便立即瘋傳,這是隴西幫要和流民們過不去,要成立幫派來對抗隴西幫。」
她剛說完,就聽旁邊李靈忿忿地指揮弟子道:「常言道,忍無可忍、無須再忍。這些流民只道我隴西幫都是什麼善人,今日便要叫他們好看!走,回趙郡。」
「世伯,請等一下。」檀羽見狀,慌忙上前攔住。
李靈一臉的堅毅,朗聲道:「賢侄無須再勸,我意已決,此去定要叫那仇不問授首。」
檀羽道:「世伯如此,我無意反對。然而這事的起因原是丁零的宇宙幫,世伯要去對付仇不問,豈不讓宇宙幫逍遙法外?」
李靈鎮定地道:「那宇宙幫罪大惡極,我自然不能放過。等平了仇不問,我必也率眾前赴丁零,蕩平賊寇。」
檀羽點頭道:「世伯有此心,大事何愁不成。小侄不才,願領手下諸人,替世伯去打這個前戰,定要好好教訓他們一番。因此想向世伯借一艘戰船,我們溯黃河而上直赴丁零迎戰。」
李靈臉上微顯出一絲詫異來,旋即說道:「賢侄此言,甚合吾意。船的事好說,媛兒,把襄國堂口最好的船交給賢侄使用,另外從堂內出資,多送賢侄一些金銀,以供戰事之需。」稚媛答了聲「是」,李靈便領著手下離開。
這邊,檀羽則叫大眼、和其奴隨著稚媛的手下,去接手他們的大船,在黃河邊等候。待一行人收拾妥當後,便去河邊上船出行。
與此同時,檀羽又央著稚媛帶他去察看仇不問挖的那個洞的外部。兩人出了堂口,繞著山道走了一大圈,才尋見那個洞口。洞口離大陸澤只有兩三尺的距離,也難怪,那地牢本來就挖得深,所以很自然就已經接近湖面了。檀羽和稚媛在洞的周圍仔細一點一點檢查過來,卻沒有發現任何人為的痕跡,地上的草葉也是新鮮生長,未見踩踏。只有洞口處有一些泥土被蹭掉,想是仇不問逃離洞口時,直接飛撲出去,跳進了大陸澤中。
檀羽看著這個狀況,一時疑惑不已,又去把韓均叫來,讓他使動輕功在周遭跑了一圈。然後再仔細檢查,發現即使以韓均的輕功功力,也很難不在這洞口周圍留下一絲的痕跡。
檀羽有些不可思議地道:「難道真的沒有人在外面幫忙嗎?可是,如果僅從裡面挖那樣深的山洞,就必須要藉助工具。稚媛阿姊,你有沒有詢問手下人,是否向仇不問提供這樣的作案工具?」
稚媛肯定地道:「昨晚發現那個洞後,夫君把這些年所有進過地牢的人統統叫來問了一遍,的確沒有發現什麼異狀啊。別說我們從來不會給他任何尖利的東西,就是金屬器具,也從來沒有提供過。我實在想不通,他是依靠什麼挖這麼深的一個洞。」
檀羽聽得她說,不解之情更甚了。很顯然,發現挖洞還只是開始,要真正揭開仇不問逃離之謎,還遠得很。於是他又問道:「當初世伯為什麼想到把仇不問關在這裡?是因為這裡很偏僻嗎?」
稚媛想了想,方道:「我聽幫里的老人說,襄國的堂口原本在襄國城內,可是當年阿爹為了在這裡建一個地牢關押重要犯人,這才決定將堂口遷到山中來。據說那時候爹爹連續幾個月坐著船在大陸澤中游弋,把這裡各個山巒、湖道都了解得清清楚楚,這才選了現在這個風景又美、出行又方便的地方。也正因此,阿爹讓我嫁到襄國來,就是想讓我在這裡享受靜謐、無爭的生活。」
檀羽道:「說起來,這裡確是個很美的地方呢,真是羨慕稚媛阿姊。我要了解的東西也差不多了,可惜還是不知道仇不問是怎麼逃走的,等以後再慢慢想吧。」
稚媛信任地笑笑,「你這小神童,我相信你一定能想出來的。」
待回到豹捷堂時,天已亮了。識樂齋諸人紛紛起床,得知檀羽決定出征丁零的事,大家也沒有多言,便各自收拾行裝。稚媛又命手下為他們的船上送去充足的錢銀和食水、以及部分從宇宙幫繳獲的火弩。一切準備就緒,檀羽便告別稚媛,領著一行人離開。
林兒又問了檀羽查案的情況,檀羽只是道:「現在我只能確認,不是稚媛阿姊夫婦監守自盜。至於究竟是誰幹的,我還沒找到線索。」林兒明白,這案子還只是剛開始,沒有像李氏祠堂的案子那樣簡單,便也不再多問。
這個年月黃河尚未改道,襄國往南的劉家渡,黃河便從這裡流過,一路奔流到海。此時,檀羽和他的同伴們,也要從這裡起航,一路順流而上,到河東郡的汾陰縣。
如今的識樂齋,經歷了多次生死戰役,早已團結成了一條心。所以,並沒有人問檀羽為什麼要和宇宙幫決戰,大家都明白,這一戰是在所難免。
船出黃河,便一路逆流而行。那隴西幫的收入中,本來就有很大一塊來自河海貿易,所以他幫中最好的船,全是五桅戰船。稚媛更是挑了其中最好的船、最好的水手給檀羽等人用,所以船行十分迅速。
識樂齋諸人在船上反倒閒得無事,大家就開始慫恿檀羽完成對尋陽的承諾,為她跳一支舞。
前些時在槐沙集時,檀羽就曾努力向仙姬學習舞蹈,這時候,不正是該觀眾檢驗的時候嗎?
第二十二回 雙喜
這一天,風平浪靜、萬里無雲,幾隻鳥在船桅上不住地盤旋。檀羽趁眾人都在甲板上活動,便請了林兒、陶貞寶為他伴奏,漂女、陳慶之為他伴舞,尋陽正坐當中,笑語盈盈地看著檀羽,黃龍拉著蘭英在旁邊不住地起鬨。
檀羽則自己給自己當一回司儀,學著和其奴的聲音道:「開心開心,今天真開心。尋陽公主,這一支舞,是專門為你準備的,山人獻醜了,污了慧眼,還望原諒則個。下面,有請於仙姬公主為在下伴舞。」
此話一出,眾人都不住笑。只有和其奴在旁陰陽怪氣地道:「這個這個,檀先生把老夫的話都說了,那以後老夫豈非無事可做了?」陶貞寶則在一旁幫腔:「你那些話都是你骨子裡的,兄長哪學得會。他要是學會了,世上都沒正人君子了。」兩人一唱一和,眾人又是一陣鬨笑。
另一邊,仙姬亦是打扮整齊,帶著翩翩的腳步走入場中,伴著林兒的琴聲響起,她輕盈的舞姿也隨風而起。檀羽經她帶領,也就舉起僵硬的雙手,隨著她的節奏,跳起了歡快的求愛舞蹈。
可是,剛舞了兩下,仙姬就停了動作,雙手捂胸,不住地乾嘔。陶貞寶連忙放下手中洞簫,上去扶她。林兒則擔心地道:「玉娘是不是暈船了?扶她休息一會兒吧?美女幫她瞧瞧。」
漂女便上去替仙姬把脈,不多時,卻見她在仙姬耳邊小聲問了一句什麼,仙姬被她問得臉羞得緋紅,只是尷尬地點點頭。漂女見她模樣,興奮地拍起手來,轉身對眾人道:「哈哈哈,告訴你們個好消息,玉娘有孕了!」說著又去拍旁邊的陶貞寶,「陶家阿兄,你要當阿爹了,開不開心?」
林兒聞聽喜訊,丟下琴,第一個跑過來,搭了搭仙姬的脈,果然是象徵喜脈的滑脈,激動地大喜道:「這回我要當真正的師叔了嗎?這可是我們識樂齋第一個新生命啊,謝謝你玉娘,謝謝你。二郎,快去通知船長,在最近的渡口停船,我要給玉娘配安胎的藥。」
陶貞寶突聞喜訊,一時還有些懵,後面的和其奴已經在搖頭嘆氣了:「可喜可賀啊,我就說小陶這小子運道好吧,什麼都是我們中最快的。」
後面黃龍則去扶過令暉的行椅,來到陶貞寶和仙姬身邊,問道:「陶阿兄,恭喜恭喜呀,你打算給小孩取什麼名兒呢?」
陶貞寶這時才回過神來,一邊去扶住仙姬,一邊拉著令暉的手,臉紅地道:「剛剛才知道這消息,我還沒想好,你容我想想,嘿嘿。」他臉上掛著的是發自內心的笑,這心裡的喜悅,是可想而知的。
與他同樣高興的,還有三少主。如果她真的是陶貞寶的同母異父阿姊,那麼這個仙姬懷中的小孩就是她的親侄子。此時,她正在陳慶之的懷中偷偷地抹眼淚,那是激動的淚。
林兒聽得陶貞寶的回答,想了想,又道:「以後我們這些姊妹都要生孩子的,大家的姓氏又不相同,你們說,我們是不是應該取一個共同的輩字比較好?」這提議一出,立即得到眾人的同意。林兒便問檀羽:「阿兄覺得取一個什麼字比較好?」
檀羽也不細想,當即回道:「既然我們是識樂齋,那還是取個『樂』字吧?」
林兒拍手道:「好啊好啊,等以後我們老了,就看著這些『樂』字輩的小子闖蕩世界,真好。師弟快扶玉娘回艙內休息吧,河風大,別吹涼了。阿兄,今天這是雙喜臨門,你這支舞,可更加有意義了呢。」
檀羽笑道:「是啊,林兒快為我撫琴,我已經找到跳舞的靈感了!」
於是,陶貞寶便和仙姬、令暉自回船艙內。這邊林兒則重新坐回琴後,又一支曲子響起。大家有了仙姬懷孕的喜訊鼓動,跳舞也變成了慶祝的狂歡。在漂女的帶動下,不僅檀羽那僵硬的筋骨完全舒展開,其餘諸人也紛紛加入進來。陳慶之抱著三少主,跳起了二人舞;黃龍拉著一臉沒睡醒的楊懿滿場轉;雙妹和念雙學著漂女的舞姿歡快地舞起來;鳴蟬等四個小女也高興地在旁打節拍;和其奴則在一旁指點江山,誰誰誰哪個節奏跳錯了,但是,根本沒人理他,可他仍舊樂在其中。
檀羽舞到高興處,便過去拉起蘭英和尋陽的手,三人一起在甲板最前沿跳舞。一邊跳,檀羽一邊小聲地道:「公主,我跳的舞是不是很醜?」尋陽聞言,連連搖頭,卻已經激動地說不出話來。檀羽則就手將二女一摟,耍起流氓來,「管它丑不醜呢,反正你們都已是我的人嘍。以後,我們三個就開開心心地在一起生活。陶賢弟都有孩子了,你們也不能落後喔。」說得二女又是臉紅,又是興奮。
當天下午,船便在沿河一個小渡口停了下來。林兒領著一群人上岸,採購了許多安胎的藥材,以及為檀羽迎娶尋陽準備的必要行頭。這一路船上顛簸,林兒生怕仙姬腹中出現意外,因此便和漂女仔細地研究了她的身體,為她量身打造了一整套安胎的方法,以確保這識樂齋第一個新生命能夠順利誕生。
船在渡口歇了兩天,讓眾人都緩一緩氣。第三天上,這才繼續開行。與此同時,為檀羽娶尋陽過門的所有東西都備好了。
這一天正月初七,正是黃道吉日。船桅上高掛起六個大紅燈籠,船沿被清洗一新,刷上桐油。而檀羽則再次穿上了大紅的禮服,與同樣裝容艷麗的尋陽,被大家簇擁著來到船頭,跪地向天禱告,祈求平安幸福。
這一回儀式更加簡單,沒有長輩、沒有賓客、沒有主婚人,也不需要和其奴司儀。大家的心中也不像之前陶貞寶、陳慶之結親時的高興,反而卻是更為莊重。大家都知道,尋陽為了自己愛的人付出了多少,今天終於完成了她的心愿。大家的心裡更多的則是感動,感動人世間有情人終成眷屬,感動只要愛有恆心,幸福總會來臨。
尋陽,這個來自江南的柔弱少女,詮釋了愛的價值。
第二十三回 洞房
船艙內,為羽、尋二人準備的洞房雖然不大,但裝飾溫馨,三少主特意為他們焚的喜香仍能聞見,雙妹製作的喜糕就在旁邊,燈盤中的紅燭順著船的開行、正左右有節奏地晃動,伴著木製結構輕輕地發出「吱呀」的聲音。
一對新人,正傻傻地並排坐在床頭。
「公主,」檀羽輕聲喚道。他的喉間有些發乾,聲音顯得很不自然。
「唔……」尋陽躲在紅蓋頭裡,她的臉有些紅,紅得有些發燙。今夜,她要從少女,變成女人。所以,緊張。
檀羽卻還是傻傻地問:「你在想什麼?」除了這一句,他實在不知道該問什麼。
「唔……」尋陽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呀。這時候,她本有好多好多應該想的事,可是,又好像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她在等待,等待自己的處女之身被開啟的那一刻。她沒有想什麼,這是命中注定了的。
檀羽連忙深吸一口氣,他怎麼會也這樣緊張呢?自己都已經是有妻室的男人了,和蘭英洞房時,全是溫柔的愛撫,為什麼今天,卻是緊張啊。
他想去揭開她的紅蓋頭,可他又不敢啊。他在害怕,不知道害怕什麼。也許是多少次的生死時刻,讓他感到害怕;也許是以前多次溫柔的呼吸相對,讓他感到害怕;也許是身邊這絕代的麗人,讓他感到害怕。所以,他只是輕輕地去牽起尋陽的手,便不再有動作。
「唔……」尋陽被他的手一碰,心中一顫。十幾年心中的少年英雄、夜夜做夢夢見的這個人,就要成為自己的男人了。這些年的付出,都一點一滴地回現,她開始心跳加速、呼吸也不再勻稱。
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坐著,只檀羽的手在尋陽那細長的手指間摩挲。她的手,纖弱得像沒有骨一樣,讓人心中生出無數的憐愛。
就這樣輕輕地撫摸,也不知過了多久,檀羽才終於下定決心似的轉過身來。他看向了自己的姬妾,這個被他稱為「四大美女」之一的麗人。此時,她正在這塊紅蓋頭的後面,等著自己。
他的手緩緩地舉起,伴著他濃重的呼吸,小心地揭開了蓋頭。他看到了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這張清麗而絕美的臉。
今夜,尋陽得林兒的吩咐,罕見地畫上了濃妝。讓本來就美到極致的她,更平添了幾分風韻。從今天起,她要開始走向成熟的貴婦人了。
檀羽看著她正自低垂、不敢熟視的雙眼,那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將所有靈氣都匯聚於此,他心中怦然一動,就不自覺地伸手去撫了撫她的眼。
「羽郎,」這一聲喚,低得連她自己都沒有聽見。可檀羽卻自覺答了聲「啊」。她的聲音如蜜糖,讓他全身都酥軟了。
待檀羽答完,又仔細地看著她時,尋陽才像鼓足了極大勇氣似的,問了句:「羽郎,我美嗎?」
「美極了,美極了。」檀羽終於開口打破沉默。這是他發自內心的一句讚美了。
尋陽卻還有些不依不饒,嚶嚀一聲,笑道:「哪裡美呢?」問完之後,才見她輕輕抬起頭來,略帶些倔強地看著檀羽。女孩子總是這樣,她的美,希望自己的愛人窮盡所有的語言來稱讚。
不過,檀羽沒有給她任何溢美之詞。當她抬起頭時,當她如蘭的呼吸進入檀羽的身體,當她倔強的小嘴出現在檀羽的視野中時,檀羽沒有再猶豫,便吻了上去。
這如火的紅唇、這柔弱的香舌,當她遭遇檀羽的「強吻」時,一切,就這樣發生了。
她夢中的這一刻,在她還沒有得到確定答案的時候,驟然而至。她沒有準備好,因為她不知道愛的一吻,究竟是什麼滋味。但她又早已準備好,為這一刻,她準備了十幾年。
檀羽用他全身心的激吻,去徹底溫暖尋陽的心。今夜,他要把自己的一切給她,他要把她的一切都攬在自己懷中。
所以,這一吻整整一個時辰,把這些年所有的經歷,都化在了交融的舌尖。接下來,他們將要開啟的,是未來美好的新生。
「讓我看看你心口的傷好嗎?」檀羽用這樣的方式,開始著進一步的動作。
「不要……好醜……」尋陽已經開始有些眩暈了,不是船的搖晃導致的,而是因為別的。
「我想吻它,我的嘴有治療傷口的能力。」檀羽的腦子也已停止轉動,這時候,不需要它再工作。
「你騙我……」尋陽雖然這樣說著,可她擋在胸口的一隻手,已經緩緩移開。她開始接納自己的愛人為自己寬衣解帶。
檀羽看到了她的胸脯上方,一個圓形的箭傷。正是這個箭傷,差點要了這個絕代麗人的命。都說紅顏薄命,也許命運的劇本本應是那樣的。可是,因為劇本的另一個主角是檀羽,是可以逆天改命的檀羽。所以,眼前的紅顏,她很幸福。
檀羽輕輕撫摸著她的胸前,多麼滑膩的肌膚,其中透著的,是少女百合氣息的幽幽體香,伴著房內漫延的絲絲香氣鑽進檀羽的鼻中,他已經徹底地痴了。他的嘴唇,已經不自覺地吻了上去。
只尋陽還在傻傻地說著:「羽郎,我怕。」也不知是誰告訴她,這一刻,是會很痛的。所以,她有些不自覺地往後退縮。
可是檀羽哪會給她這機會,一雙手已緊緊摟住她的玉背,讓她緊貼住自己,這才柔聲安慰道:「羽郎又不是敵人,你怕什麼呀。公主這麼美,我想就這樣一直看一直看,哪都不去,只是看。可是,你要是不讓我看,那我該多失望啊。」
尋陽就這樣被半哄半就,終於褪去了身上最後一片布,她絕美的胴體,在昏紅的燈光襯托下,終於完整地展現在了檀羽的面前。那如水的肌膚、纖細的身段,就這樣展示出來,檀羽已經心潮澎湃,他希望即刻擁有這身子。
可他不能,他不能褻瀆這一刻的美好,他要像一個細心的園丁一樣,讓這嬌艷的花朵,自由地綻放。
於是,他仍只是輕撫著她,讓她輕偎在自己肩頭,讓她慢慢地卸去少女那最後的緊張和羞澀,讓她在愛的滋潤下盡情釋放最美的容顏。
尋陽就這樣面對著她從未見過的男子裸體,她驚懼、忐忑,她惶恐、躁動,不同的情緒,在她心裡反覆流轉,她的心跳已經提到了頂點。她要放開自己的心胸,讓這個她屬意的男子,完成最後一擊,真正地、完整地屬於他。
可總在這時候,搗亂的人都會像約好了似的趕來,破壞這旖旎的場景。若非總是破壞美好,否則,他們又怎麼被叫做「壞人」呢?
只聽一聲巨響,似是什麼地方爆炸了一般,伴隨著的,是船體突然劇烈地搖晃。檀羽連忙緊緊將尋陽抱住,以安慰她不安的神情。
不多時,門外傳來林兒的聲音:「阿兄,不好了!有人襲擊我們!」
第二十四回 戰起
檀羽在房內急問道:「是什麼人?」林兒答道:「好像是宇宙幫。」剛說完,又聽見一聲炮響,船猛烈一晃,讓羽、尋二人都摔倒在床上。林兒在外像是也摔了一下,忙喚道:「阿兄你們快出來啊,船怕是要沉了!」
檀羽恨恨地罵了句:「該死的宇宙幫,壞我好事,老子跟你沒完!」便忙和尋陽二人重新穿上衣服出得艙來。
識樂齋其餘諸人也紛紛來到甲板上,極目遠望,果見遠處並排著三五艘船,正向這邊發炮。船上都有一個繪著龍型的旗幟,據船長介紹,因為宇宙幫的老巢在龍空山,所以他們的標誌便是這樣一條龍的樣子。
檀羽忙問船長:「我們能應付嗎?」船長道:「我們這是戰船,還能扛一會。不過他們的火力猛,我們這船上又沒有投石車,只是射程很近的幾把火弩。若是久等,恐怕不利。」「那我們離岸邊還有多遠?現在在什麼地方了?」「有幾里吧,我們應該是在朔州蒲坂附近。如果現在全速返航,應該能擺脫他們的追擊。」「嗯,讓我們先商量一下。」
說罷,檀羽便轉身與林兒諸人商議道:「本來走水路的目的就是想避免被宇宙幫的人襲擊,沒想到他們還是來了,這可真是陰魂不散啊!」
林兒忿忿地道:「這可真是奇怪,我們現在明明還在北朝的域內,卻被宇宙幫襲擊,魏軍都是幹什麼的。」
「魏軍要是得力,也不至於讓宇宙幫逍遙這麼多年了。林兒快想想該如何是好吧?硬拼肯定是不行的,如果快速到蒲坂登陸,就可以擺脫沉船的命運。但是,岸上會不會遭遇新的襲擊,這我也沒有把握。」
林兒抿抿嘴,這才回頭去問令暉拿主意。令暉眉頭緊皺,思索半天方道:「蒲坂往北是禹門,黃河大峽谷從這裡過,從古以來一向混亂之至,所以可能這也是宇宙幫敢公然來此襲擊的原因。如果此時登岸,肯定會中了他們的圈套。」「那我們應該如何是好?」林兒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令暉又是一陣猶豫,半晌才說出了一個字:「等!」
這個字才讓大家全都愣住了。眼下宇宙幫正全火力襲擊本船,稍不注意便有被擊沉之險,若在這兒等下去,誰知道會發生什麼。
可令暉卻堅定地道:「據我所知,宇宙幫深處內陸,並沒聽說他們擅長水戰。你們再看對面這幾艘小船,和我們的船比,全不是同一尺寸。所以他們只敢遠遠地打石炮,卻不敢靠近。想必他們也知道,我們這船是隴西幫用來保護商運的,天然就是為戰鬥準備,若是過來和我們硬碰硬,損失的只會是他們。因此若我猜得沒錯,他們這打炮的目的,正是想要逼我們回岸邊,進入他們早已設下的埋伏圈。」
諸人聽得她的分析,再仔細觀察對面的船,便覺她的分析十分有理,紛紛點頭稱是。於是林兒道:「就依阿姊的,我們就在這裡,看他們會如何。」
於是,船長便按林兒的安排,船停在原地,並不大動,只是左右掌握方向,避開對面的石炮襲擊。這船的一眾船員俱是稚媛親自挑選的、隴西幫襄國堂口中最優秀的弟子,操縱戰船那是駕輕就熟。而對面的宇宙幫的船顯然就沒有這邊的戰船靈活了,所以他們的石炮多數都落了空,雖偶爾擊中幾發,但由於距離遠,打在船體的鐵甲上,雖然造成船的晃動,但並不能令其翻覆。
林兒見令暉的計策奏效,便好整以暇地調笑起檀羽來:「原來沒有想像中嚴重啊。阿兄,你可以回去繼續洞房了,嘻嘻。」
檀羽白了她一眼,氣道:「船這麼顛,怎麼洞房啊。林兒還是去關心一下玉娘吧,別因為顛簸引發身體不適。」
林兒看他一臉不滿的表情,又看看旁邊正自嬌羞的尋陽,仍是一陣笑,道:「這哪需要阿兄提醒喔,美女早就去了,不會有事的。好啦,都怪我,不該叫你們出來的。」被她這幾句說笑,旁邊陳慶之諸人也跟著笑話起檀羽來,弄得羽、尋二人尷尬無比。
如此對峙了約有一個多時辰,天都已經蒙蒙亮了。對面的船似乎這才看出了這邊打定主意不為所動,便開始慢慢向這邊靠近,想來也是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想靠近些再打炮,以造成更大的傷害。
這邊林兒雖然在說笑,眼中卻緊盯著對面的動作,見其正在緩慢靠近,林兒忙問令暉:「怎麼辦,我們是進還是退?」
令暉道:「狹路相逢勇者勝,進!」
「可是,」林兒卻臉顯擔憂來,「若是平時那就進了,我們有火弩,並不怕他們。可現在船上有玉娘,我怕如果不小心撞了船,那猛烈的撞擊會讓她受不了啊。」
她這擔心卻是真的,令暉經她提醒,也開始猶豫起來,「這倒也是。可如果退的話,被他們一路相逼,豈不是就要接近岸邊了。這可如何是好?」
一時間,諸人紛紛不安起來。這情況太特殊,如何應對的確是個艱難的事。
就在這時,木蘭忽然叫道:「你們看那邊,好像又有船來!」諸人忙隨她的指向看過去,果然,在遠處又有幾艘船同時出現,迅速地向這邊駛了過來。
林兒忙喚韓均:「快爬到桅杆上,看看對方的旗幟,到底是敵是友。」韓均立即便三下五下上了桅杆,極目眺望,將駛來的船看得清清楚楚,這才回道:「沒有畫著龍的旗,倒像是什麼番邦的船。」
「番邦的船?」林兒一陣狐疑,怎麼這時候會有番邦的船經過?可是對方正迅速向自己這個方向駛來,分明是要加入戰團的。
正自想著,就聽見從那船也發出了幾聲炮聲,那果然也是一隊戰船。並且,其石炮打的方向,正是對面宇宙幫的幾艘船。諸人見狀,這才歡呼起來,原來這是救兵到了。
來船的戰力,明顯又比宇宙幫的強了不少。宇宙幫的船只能丟下這邊,倉卒回頭,去和來船迎戰。可是,宇宙幫的船可沒有裝備戰甲,經不住那邊的石炮襲擊,不多時就顯出了疲態,其中一艘船也被擊沉。
如此又戰了個把時辰,直至天光大亮。宇宙幫終難敵過來船,只好三十六計走為上,調轉船頭,跑了。
來船也不去追,便徑直駛了過來。這邊船長便問林兒:「我們是走,還是迎?」
林兒思慮良久,方道:「既然是番邦的船,又幫我們趕走了宇宙幫,應該不會是敵人吧?迎!」
話音剛落,船長便招呼手下船員開工,主動向那番邦的船迎了上去。
剛駛近,還沒看清對面船上人的長像,就聽見那邊有人高聲喊話:「師父、師叔一切是否安好?救駕來遲,還望恕罪。」
聽到這一番話,諸人的興奮情緒才終於爆發出來。那船上的人竟然是——高長恭!
(第十八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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