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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弟為何如此暴躁 (75-85)作者:徐夢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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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5 19:10: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七十五章、斷臂
十公主在被遠遠衝過來的姜將軍抱住的那一刻愣住了。
這是姜將軍第一次對她如此逾矩。那個克制有禮,自她及笄後再未抱她下馬的姜將軍牢牢將她鎖在懷裡,十公主甚至能聞到姜將軍身上的血氣與被策馬而來被吹透的汗味正熱烈地侵襲著她。
但她卻聽不到自己心裡有任何悸動的聲音。
十公主輕輕推了推姜將軍,輕聲道:「師父,胡人恐怕還另有他圖。之前的小邙村,以及今日的奇襲,恐怕不是巧合。」
姜將軍也回過神來,鬆開了抱住十公主的手。他點點頭應道:「毓敏說得極是,我已遣人去往各處檢查了。」
姜將軍又往十公主臉上看去,只見她精神不錯,不帶一點病氣,只是臉色微白,應該是剛剛射殺胡兵隊長還未緩過神來,不由得鬆了一口氣:「之前陳一來報時,說你墜馬,九死一生,現下腿傷如何了?」
「說來也奇怪,不知胡人給我用了什麼藥,痊癒得倒是快。」十公主也奇道,「可能是他們善治此類傷吧,放我們這兒得傷筋動骨一百天。對了,陳一呢?」
姜將軍接過陳二牽來的馬匹,扶她上馬:「陳一著實不錯,帶著人守住了要地,剿滅了好幾隊胡兵,可謂是戰功赫赫。」
跟在二人身後的陳二也為自己哥哥的成就而感到高興,隨即也想起了自己心中所挂念的人:「那……十公主的侍女呢?」自上次匆匆將燕脂帶走時見了一面,陳二輾轉多地,已許久沒聽到她的消息了。
姜將軍聞言從胸膛里震聲笑了,放慢馬匹的腳步與陳二並轡,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吧!我把侄媳婦安置在城內後方,什麼事都沒有。」
「好啊,她的主人還在這呢,師父怎麼越俎代庖啊?」十公主一挑眉毛,扭頭去看陳二,「還得問人家答不答應呢!」
陳二臉色微紅,對十公主討好道:「我與只是,挂念復姑娘的安危……公主莫要介懷。」
十公主故意不說話,加快了速度,三人穿行過正在被打掃的屍橫遍野的戰場,朝城內趕去,殊不知有人快他們一步,已經率先趕回了十公主在北疆落腳的院子。
聽到騷動的侍女早早地就將院落的門戶緊閉,不知過了多久,聽到門外傳來扣門聲。侍女躡手躡腳地尋了根柴火棍防身,並未應答。門外的人停了一會像是在聽院內的聲響,見並無聲響,竟然開始劈砍起了門房。
侍女嚇得牙齒打戰,死死捏住了手裡的棍子往柴堆躲藏。不多時,房門便被劈開了。侍女透過木柴的縫隙偷眼去瞧來人是誰,只見一個富商打扮的漢人身後還跟著的三四位高鼻深目,作漢人打扮的持刀胡人。
領頭的那個竟是那之前與十公主在市集爭奪燕脂的富商。
幾人環顧院落一周,一位胡人用蹩腳的中原話一把拎起富商的衣領質問道:「你說的那個灰眼睛的絕色胡奴呢!」
富商撲騰著手腳慌忙辯解:「他們確實是住在這處院子!大人們要不搜一下,他們定是躲在哪個角落呢。」
侍女暗叫不好,卻不敢動彈,攥緊了手中的棍子緊張地哆嗦著。現下城內亂著,姜將軍派來的人手都跑去支援了,雇來的僕從又沒有功夫,哪裡打得過這幾個帶刀胡人?只聽那些胡人將下人房裡的僕從們一個一個搜羅了出來,一位率先顫抖著告饒道:「我們還缺一個,我們還缺一個!是個女人!是個女人!」
那富商大喜:「是那個胡女嗎?」
「不是,不是,但是頗有姿色……老爺們饒命,饒命!」
那富商以為是之前與他公然嗆聲的十公主,心道今日我抓不住那個賤奴,抓到那個貌美主人也不錯。於是湊到那個領頭的胡人耳邊竊竊私語起來,聽罷,那胡人將刀架在了那個求饒的僕從脖子上:「人在哪?」
「小的不知道,不知道……想來就在附近了,幾位軍爺,她定是沒出這院子!」
侍女心中大罵這人,只道自己命不久矣,索性從柴堆里站了出來,從腰間拔出陳二出發前送她的短刀:「我在這。」
那富商聞聲看去,大失所望,惡聲惡氣道:「你們那個胡奴呢?」
「她跑了,偷了賣身契跑了。」侍女諷刺地彎起嘴角,瞧見他與老皇帝如出一轍因縱慾過度而耷拉下的暗沉沉的眼袋,心下暗啐了一口,「這位老爺莫不是賊喊捉賊,擄走了我們的胡奴,還倒打一耙!」
「找死!」那富商大怒,就要去打侍女,卻被胡人一攔。幾個人嘰里咕嚕了半天,就有人鬆了腰帶朝侍女走來。
侍女大驚,將短刀刺在脖頸處:「你們想幹什麼!」
那胡人獰笑著朝她走來,侍女怕得不行,又沒有勇氣真的刺下去,被對方撲了兩下便被奪了刀,按在了身下撕開了衣物。
侍女無助地大聲哭喊,手腳並用地去廝打著在她身上亂摸的胡人,心裡絕望到了極點。見胡人已掏出了那根骯髒的東西,心下大恫,流著淚默默地在心中對不知現下在何處的陳二道了聲抱歉,就欲咬舌自盡。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刻,那胡人的頭顱像是顆被拋落的西瓜碎在了她面前,鮮紅的汁水噴了侍女一身。
侍女呆呆地望去,顧不得死去的胡人的身軀倒在了她身上,只見陳一舉著大刀如砍瓜切菜一般將幾個胡人料理了,鬆了武器將還倒在地上的侍女扯了起來,隨後狠狠擁進懷裡。
侍女還未回過神來,只傻傻地回抱住陳一,驚魂未定地顫抖著,只聽得到陳一輕拍著她的後背,低聲安慰著她。
待侍女回過神來,不可置信地看著陳一,只見他風塵僕僕的臉上滿是疼惜,不由得放聲哭了:「你怎麼才回來!才回來!」
陳一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為何剛剛止了哭泣的侍女又哭了起來,只好繼續安撫地將她摟進懷裡,不住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剛剛從戰場上回來,遠遠就聽到院子裡你的喊聲……」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侍女淚水漣漣,泣不成聲,上氣不接下氣地控訴道,「先是公主,然後陳二也帶著燕脂走了,這個院子只剩我一個!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陳一你和你弟弟都是王八蛋!一個口信也不叫人捎回來,就讓我一個人在這個院子提心弔膽地守著!」
「我知道,我知道。」陳一哭笑不得,見她哭得臉都花了,起了壞心去逗她,「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不哭了,啊。以前不是張牙舞爪地,什麼也不怕嗎?」
侍女聽他這麼說,氣得去錘他,陳一笑著躲了幾下,握住了她不輕不重的粉拳:「怎麼還能打救命恩人呢?」
侍女翻了他兩眼,扭過頭去不理他。陳一卻湊到她面前問道:「還在地上趴著的那些僕人怎麼辦?」
侍女才想起剛剛的那一幕,指了指早已嚇尿的富商與在地上瑟瑟發抖、剛剛告發她的那位僕從:「這個人交給姜將軍,至於這個急於出賣我的,殺了吧。」
她也不是沒見過血,沒處置過人。
陳一點了點頭,撿起地上的大刀,毫不猶豫地抓起這個抖若篩糠的僕從橫腰一斬,成了兩半。
剩下的僕人們看到如此場面,膽小的暈了過去,還剩幾個膽大的也不住地磕頭求饒。
陳一將那個僕從的上半截身軀隨手一扔,囑咐著跟來的兵士們收拾院子,並將那個富商提給了其中一個副手:「這人大概就是叛徒,交給姜將軍處置,說不定還能問出同夥。」
那富商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待陳一做完這些事,找到了在井邊打水將自己身上的血跡料理乾淨的侍女。侍女對陳一勾勾手指讓他過來:「好了,咱兩之前的恩怨一筆勾銷,來和我一起檢查一下院子吧。」
陳一屁顛顛跟上來,又有點酸酸地嘟囔道:「什麼一筆勾銷,現在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侍女不理他,徑直檢查著房間。陳一看著她的背影,想起了她給陳二做的那個香袋,忍不住試探道:「喂,你之前給我弟弟做了個香袋,為什麼不給我做一個啊?」
侍女被他的話鬧了個大紅臉,結結巴巴道:「關你什麼事啊?我為什麼要給你做啊?」
「你不會真想當我弟媳吧?我弟弟將來可是要封侯拜相的。」陳一見她如此沒好氣,愈發得意了起來,「你這樣做我弟媳,可不行。」
侍女氣得衝到他面前,仰起頭狠狠瞪著他,然後大力地踩了他一腳。
「哎喲!怎麼脾氣這麼大!不就說你兩句嘛!」陳一吃痛地跳了起來,見她轉身欲走,又急忙跟上她,嘴裡還嘟嘟囔囔著,哪有剛剛那副殺人時的羅剎面孔。
侍女終於在走到廊尾的房間前被他說急了,轉過身來盯著他:「我配不配得上你弟弟又怎麼樣?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你這個做大哥的也別管太寬了。」
陳一被她這一番不矜持的言論驚住了,撓了撓腦袋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但是他能說什麼呢?她和自己的弟弟確實是兩情相悅,自己能做的,也就是扮演好一個幼稚的大哥罷了。
陳一忽地低落道:「我知道,陳二從小到大都比我懂事,比我想得周全,性子也好。我只是,我只是……」
我只是有一點不甘心,明明我才是大哥。
他捏緊了拳頭,忽地抬起頭想要大聲道,卻突然瞳孔大睜,飛身將侍女拉進懷裡,轉身抗住那寒光大射從房間裡砍下的彎刀。
原來還剩下一個剛剛留在院子裡搜剩下的人的胡人,他見自己還能砍到一個武將,心下大喜,將彎刀狠狠一扯,將陳一還未掙扎開的彎刀狠狠一扯,陳一的左臂便被那彎刀扯落。
侍女只見眼前血光大迸,陳一的鮮血濺到了自己剛剛洗凈的臉上。
刺痛得很。
陳一咬著牙反手一刀,將那得意洋洋的胡人斬落,還能笑著對侍女安慰:「沒事,沒關係……沒關係……」
還未說完,便閉著眼睛暈死在她懷裡,暈死前心裡最後一個念頭竟然是,自己這個大哥做得還是不錯的。
「陳一!!!!!!!!!」
第七十六章、人偶
待陳二得到消息一頭撞進人來人往的醫館的時,便看到侍女滿身是血地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
陳二快步上前將侍女摟進了懷裡,不住聲地喚她:「雙兒!」
侍女像是被他這一聲猛然叫醒,攀著來人的胳膊,眼中的淚也終於止不住地落下:「陳一他……你大哥他!」
「我知道,我知道。都怪我遲了一步,雙兒別怕……大哥他不會有事的……」
侍女淚眼朦朧地朝滿臉急色的陳二望去,剎那間卻分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誰,陳二隻聽得她恍惚道:「若不是我……你也不會為了我而斷了左臂……陳一……是我對不住你……」
未完的話與侍女一同力竭般在陳二懷中滑落。
十公主沒有進去,默默地看著陳二抱起昏迷不醒的侍女朝醫館內的醫師奔去,卻難掩心中一聲落石般的嘆息。
陳一終究還是失卻了一條胳膊,好在傷到的不是慣使的右手,但那把重劍也再難舉起了。陳一得知此事後,到底沉默了良久,不復以往洒脫率性的模樣。只是偶爾侍女為他換洗衣物時,仍能見他眼眶下腫脹的烏青與眉間那道深深的刻痕。
侍女心中有愧,對陳一體貼溫柔了許多,也不肯在他面前張牙舞爪,大呼小叫了。
二人也極有默契地很少談起陳二,因為陳一的傷勢,陳二接手了陳一的事務,整日浸在軍營里為姜將軍上下奔走。
以往吵吵鬧鬧的院子,現如今卻再難聽一兩聲輕快的嬉鬧。
而胡人的奇襲仿佛只是一場試探,姜將軍嚴守了一個月,終於在入冬後確認胡人不會再來犯,才將這場戰事重頭至尾細細地寫下上了表,但為了十公主的名節著想,隱去了她被擄走又死裡逃生的一系列事情,同時也隱去了她使計拖延胡兵,為北疆掙來救兵支援的功勞,一併托到了陳二名下。
十公主得知後,嘴角向下扯了扯,心中不痛快,最後卻一言不發。
不料京城的使臣來時,卻帶來了加封十公主的旨意。旨意中特意褒揚了十公主驍勇領兵,射殺敵軍首領之功,一併賜下了數十兩黃金與相應的食邑。
同時使臣帶來的,還有一封皇帝的親筆信。
十公主一時沒能反應過來,最後還是姜將軍朗聲接了旨,將失神的十公主拉了出來。
她已許久沒有想起這個人了,這是她來疆那麼久,第一次接到的那個人的信。在信口猶豫許久,她的手指不知為何有些顫抖。
而一旁的姜將軍也目不轉睛地盯著十公主,將她的遲疑與震顫都盡收眼底。
姜將軍忽地將她的手扣住:「毓敏,把信交給師父吧,讓師父幫你看。」
十公主扭頭看他,很勉強地笑了一下:「萬一這是,陛下的封賞呢?師父不必如此緊張。」
心下一橫,將那張遠道而來的信紙抽出,抖開只見寥寥數語。
皇姐,京城一切安好。天高海闊,唯望平安。
勿念。
十公主死死地瞧著紙上那單薄的兩句話,心中酸脹難忍,手裡將這張紙翻來覆去,仿佛不肯相信似地,直想要刨根問底,卻又不知道問什麼。
她卻忽略了身側的姜將軍看到紙上的話後,很輕很輕地鬆了一口氣。他轉頭時卻見到了十公主雙眼忽地滴答下兩滴淚:「毓敏?你怎麼哭了。」
十公主嘴角揚起了笑:「師父,我這是高興。」
高興什麼?高興這場孽緣終於被放手嗎?還是高興他們終於以這樣的方式得到了解脫?
暢快嗎?十公主將信紙放下,沒有理會背後擔憂的姜將軍,扶著門框朝自己的房間走去。一步步,一步步越走越快,到最後像是要飛起來一般奔到了房內。她像無頭蒼蠅般在房內亂轉,半晌才想起自己要做什麼似的,從箱籠里翻出了離京時的那隻錦匣。打開時卻發現,那巴掌大的木雕玩偶的右肩原先的深色印記處像是有血液洇出,而雙腿也出現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十公主捏著玩偶高聲喚來侍女詢問是否有人動過她的箱奩,侍女卻搖搖頭,表示並未有人動過這個錦匣內的東西。匣內的琉璃簪完好無損,也不似有人動過。
十公主疑竇叢生,哪有這麼巧的事。她被那胡人王子射中了右肩,玩偶的右肩便有血樣的印記;她墜馬傷了腿,這玩偶的雙腿就無故生了裂縫。
她百思不得其解,也無人能為她解惑。最後只能細細地將人偶擦拭了,與信件一同放進錦匣。待她收拾完畢,想要將錦匣託付給使臣帶回京時,卻得知使臣早已動身回京,甚至沒有停留半日。
十公主立在凜冽的寒風中,心內空空。
原以為只在北疆待半年,沒想到從此京城再無詔令傳來,十公主這一呆便呆了三年。
整整三年杳無音訊,仿佛像是從未發生過那些哀怨糾葛,更無謂什麼苦苦掙扎。
她就像被他遺忘放逐在了北疆。
所幸她呆在北疆的這三年一切太平,胡人的騷擾像是被什麼斬斷了,直到她與姜將軍一同接見來北疆會談的卡茲使臣時,才知道為何。
來人有著一雙藍汪汪的剪水雙瞳,並一張狡黠艷絕的臉。
正是燕脂。
而讓十公主更為吃驚的是,姜將軍像是早就知道了,不緊不慢地向燕脂見禮道:「卡茲女王喬裝打扮,來此作何打算?」
燕脂朝十公主眨眨眼,下一刻對著姜將軍卻是不苟言笑:「姜將軍說笑了,孤以為,這三年來孤的誠意已展露無疑了。」
「女王的誠意,說的是將大王子二王子從王儲抓下,並手刃君父?」
燕脂嫣然一笑,眼中卻夾著冷冷的寒光:「你們漢人說得好,無毒不丈夫。我既想坐那個位置,自然要比你們這些大丈夫更毒些。」
姜將軍也不與她廢話:「三年休憩,怕不是你們卡茲內鬥消耗,無暇他顧。你們這求和,並無誠心,也無誠意。」
「姜將軍,我們兩國邊疆打了多少年?勝負一直沒有分出,就算你不累,你手下的人,商隊,城裡的其他人呢?」燕脂站起,緊了緊身上的袍子,那水滑的皮毛將她映照得華貴動人,「我既然敢來,就帶了你們難以拒絕的籌碼。」
燕脂眼波一轉,朝十公主看去:「就算不為這些人,就當是為了當年的救命之恩,孤不是那種忘恩負義之輩。」說著她將拿起手下捧出的半卷殘章,「聽聞你們漢人的皇帝,追蹤凌氏一族的密術已有三代,殊不知,這密卷早就被凌氏殘部帶到了我們卡茲。不知這半卷殘章,能否作為孤的誠意?」
姜將軍在聽到「凌氏一族的密術」之時便神色大悚,忽地怒目圓睜,竟然高聲叱罵:「女王!半卷密術,終究是凌氏的密術,與你們卡茲的誠意有何關係?」
燕脂毫不在意,揮揮手讓已半刃出鞘的手下退下,在軍營中的椅子上坐得愈發穩當:「當年你們漢人,將凌氏一族幾乎屠了個乾淨,是我卡茲庇佑了他們,是他們自願獻上此寶物給我們卡茲,怎麼不能算我們卡茲的東西了?」
「胡言亂語!」姜將軍手已壓在了腰間的佩劍上,十公主卻先上前一步攔住了他:「師父,不如讓毓敏來與女王談談。」
燕脂來了興致,兩手搭在了桌上:「是了,姜將軍,和談和談,和才能談嘛。打打殺殺的,怎麼談?」
姜將軍低聲想要勸十公主回去,卻感到十公主的手用力在他手上緊了一緊,知她意已決,只能卸了力,深深看了燕脂一眼,掀簾出去了。
十公主卻不急著與燕脂談,而是在她面前坐下寒暄:「經年未見了,燕脂。」
燕脂轉了轉眼睛,卻只抬了抬下巴,頗為自得的樣子,不接她話。十公主也不說話了,展開了那捲密術細細看來,可惜卻看不明白。她搖搖頭:「這卷密術,你就算交給了我們,也無人可辨真偽。」
燕脂揚起了眉毛,很不服氣似地:「這不可能是假的!」
「怎麼證明真假?萬一你隨便拿了個破捲來糊弄我們呢?這東西看起來也不真啊。」
「這可是我師父親手交給我的,怎麼可能是假的!」燕脂氣得站起身來,「好你個十公主!如果這個是假的,那真的在哪?」
見十公主眼中似有戲謔的笑意,燕脂才發現自己說漏嘴了,憤憤不平地坐下,雙手環胸瞪著眼前這個人:「本來還想給你送個禮的,現下看來也沒必要送了。」
十公主將捲軸捲起,慢條斯理地還嘴:「就算女王不送給十公主,那燕脂就不能送給毓敏了?」說完兩人竟相視一笑,不復之前的針鋒相對。
十公主嘆道:「沒想到,你的師父竟是凌氏族人。」
燕脂小小地撇了下嘴:「就許你有師父,不能我有一個嗎?」
十公主失笑,燕脂還是那樣的脾氣,並未改變,笑著接了一句:「那你師父現在在何處?不如讓他來為我細細講解一番。」
「我師父他……」燕脂突然將話頭收住,很快將話鋒一轉,「哼,你那個情郎不就是凌氏一族的?讓他給你講不行?」
十公主愣住了,沒想到燕脂還記得這件事。她低垂下眼睫,很輕很輕地搖搖頭,這是三年來她第一次主動提起十二:「他……並不是我的情郎,而是我的……弟弟。」
聞言燕脂將一雙藍眼睜得滾圓,突然站起身來緊緊握住了她的雙手:「你的弟弟對你做出這種事情,你竟然還忍得住!我問你,你可有將字還給他!」
「他……說來話長,此事我已不想再提……」
「你怎麼這樣心軟!」燕脂怒其不爭,狠狠地挖了她一眼,將她重重摁在了椅子上,「對這種弟弟,就應該將他的手腳筋挑斷,囚在地牢里,不僅要刻字,還要喂藥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十公主被她暴怒殘忍的話語驚到了,嘴裡竟不自主地為十二辯解:「不……他救過我的命……還放了我自由……」
燕脂輕哼了一聲:「像你這般心軟,怪不得還只是個公主。」
十公主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電光火石間不知怎的想起了錦匣中的那個人偶,而燕脂如此熟悉凌氏一族,遂裝作不經意地問道:「凌氏一族的密術,是不是有什麼人偶做的?」
燕脂皺眉:「人偶?我好似聽說過……不過凌氏有一分支擅使蠱術,這聽起來,倒像是那一派的手筆。」
十公主心下大憾,卻知不能再深談,只好將話題岔開,將手攤開:「你說的,給我的另一份禮物呢?」
第七十七章、雪夜
十公主與燕脂分手時,北疆的雪將來時的路都蓋住了。
姜將軍並未帶多少人來送燕脂,而十公主也只帶了陳一陳二來送。燕脂將氈帽帶上,俏生生的一張臉被雪光映得艷極,她只對十公主笑了一下,便帶著人掉馬而去,很快在呼哧哧的寒風中消散了身影。
陳一奇道:「卡茲人不愧是大漠裡生長的,這樣的風雪也敢趕路。」
十公主摩挲著胸口吊著的那一顆哨子,心中想的是燕脂將它交付給自己時的囑託,沉默不語。而姜將軍見燕脂一群人確已走遠,望了望昏暗的天色,只道:「回去吧。」
待一行人回到十公主的住處,姜將軍卻並未像以往那般回軍營,而是叫住了十公主並支開了陳一陳二。兩人坐在廳堂內一時無話,同看門外大雪簌簌落下。
許久,還是姜將軍放下茶盅,對她嘆道:「毓敏,這麼久了,你還未放下嗎?」
十公主默然,這是三年來第二次有人在她面前提到十二。自那次與封賞一同下來的那封訣別信,不僅沒有斬斷她的雜念,反而催生了一股沒來由的幽暗的怨憤。
第一次發現自己竟有這份怨的時候,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十公主將雙腿屈起,從未覺得北疆的月光如此寒冷,照得她骨頭長出了二十多年來未有過的陌生愁緒與暗恨,鑽進她的四肢百骸,不安地遊走。
十公主想起了尚瑜殿里的夜晚,每每她夢到十二握住胸口血淋淋的那一劍而驚醒時,身旁的十二也必會與她一同醒來,然後她便會在他手忙腳亂的安慰聲中慢慢重新困頓下去,在他懷裡一夜好眠到天亮。
偶爾她睡醒時也會氣惱,到底誰才是年長的那一個。但當她掀開床帳,看到十二早已坐在床上等著她和邀歡的眼神,最後也總會與他滾作一團。
想至此,十公主也只得輕輕搖頭,口是心非道:「他肯放我自由,我也並無掛礙,這原是最好不過了,何來放不放下。」
姜將軍欲言又止,搭在膝上的手用力握了幾握,最終還是鬆開了。姜將軍站起身來,故作無意地提點她:「那就好,師父本不該提的,毓敏不要介懷。」他站起身來,像是無法再將這個話題與十公主延續下去,抬步欲走。十公主起身相送,卻在踏出大堂前一刻被突然轉過身來的姜將軍握住了手腕。只聽得姜將軍結結巴巴地道:「毓敏……我……」
十公主只感到姜將軍握住她的手劇烈地顫抖著,抬眼只看得到姜將軍凝著臉,好半晌一句完整的話都吐不出。
十公主站在門框內,她突然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她知道姜將軍要說什麼,卻發現自己竟然並不驚喜,也並不歡欣。
竟然有一種隱隱的遺憾,仿佛要將她擊潰。
於是十公主猛地將手一抽,在姜將軍快要說出下一句時低下頭不敢去看他,悶聲打斷:「師父,天色不早了。」
姜將軍恍若如夢初醒,很快意識到什麼似的,不住往後跌了兩步,待站定後看到十公主仍低著頭,知她那一聲『師父』是為他們之間畫了一道銀河天塹,將他剛剛的莽撞恫嚇在門外。
身後的雪像是被朔風吹落在他肩頭,浸得他寒津津的。姜將軍向十公主作禮,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待十公主再抬起頭時,階前姜將軍離去的腳印也早被大雪埋掉了。
她遊魂似地飄到了寢間,同樣魂不守舍的還有伺候她的侍女。主僕兩竟難得地無話,待侍女放下簾帳,欲將燈熄滅時,卻被十公主輕聲制止了。
侍女聽她聲音飄忽不定,知道自家主子心情並不好,便飛速扣了門出去。不想離了院子,一轉身便看到陳二站在廊下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侍女走上前去,替陳二緊了緊披風:「這麼晚了,怎麼等在這裡。」
「想著你,便從軍營趕回來了。」陳二低頭在侍女額頭上落下一吻,然後雙手握住了她的肩膀,看著她的眼睛認真請求道,「雙兒,我們成親吧。我已問過大哥,大哥也已應允了。」
侍女卻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將頭偏了一偏:「可是……陳一併未成親,你越過他去,終究對你不好。」
陳二眼神暗了暗,只擁她入懷,嘆道:「我知你心中有愧……算了,我只等你罷了。」
侍女往他懷中埋了埋,並不說話,半晌,眼中竟洇出點滴淚來。
當年陳一為她丟了一隻胳膊,消沉了許久。陳二原本帶著軍功已向十公主提了親,卻因此事而擱置了下來。侍女心中有愧,日日夜夜照顧著陳一,看過了陳一的意氣風發,看過了陳一的意志消沉,陪著他走過了那段難捱的年歲,伴著他重拾武藝,朝夕相處間,她發現自己竟早已無法割捨下陳一,毫無芥蒂地去面對陳二。
更何況,她曾聽過陳一因高熱而午夜夢吟時一聲聲喚著她的名字,侍女發現自己竟然並不討厭,甚至還有些歡欣。
待照顧陳一退去高熱,侍女醒悟回來,狠狠唾罵著三心二意的自己。卻在陳一一次次高興地向她展示著新練的招式時,不自主地心動。
她沒有告訴陳二,她承認自己就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她舍不下陳二的溫柔,也無法割捨陳一掩不住的熾熱。她只能一次次用陳一的傷勢與恩情,推拒著陳二的請求,卻在陳二向她展開懷抱時,如燕雀投林,一頭扎進陳二溫暖的懷抱中。
侍女喃喃道:「若不是……若不是……」
陳二低頭去吻侍女的耳側。
他二人靜靜相擁在廊下,並未瞧見身後垂門處有一個黯然的身影正默默離去。
而房內的十公主對自己的侍女糾結之事一無所知,默默望著簾帳外如豆燈火,偶爾被放進來的風吹得搖搖擺擺。明明滅滅間她仿佛回到了養心殿,有時事忙,十二無法來陪她,卻不願讓她獨眠,便會悄悄接她進殿。
她睡在養心殿的床榻上,嫌他批奏摺的燈光太亮,總是熄了一盞又一盞,等到只剩他案上那一盞小小的宮燈時,她才滿意。
然後她就側枕著望著案前,被昏黃的燈光照著的奮筆疾書的十二的身影,心中暗笑又不動聲色,只等快要撐不住時強硬地喚他過來陪她睡覺。
十二這時便會很無奈地過來掀開帘子,將困得不行的她摟起,輕輕將她放在懷中慢慢啄吻。
十公主將被子狠狠往上一拉,心中直罵自己無端端地為何會想起這些早就與她毫不相關的往事,又懺悔道自己竟也被變得如十二一般罔顧倫常,墮入了這該死的罪孽中。
在榻上左右翻滾了好一會,發現自己竟然了無睡意,十公主只好穿鞋下榻,不知不覺走到案前,打開了那個錦匣,左手拿起錦匣內那支琉璃簪,看著簪子內那條若隱若現的發亮的絲線,右手握著那隻血跡早已乾涸的人偶,心中紛亂。
十公主自言自語道:「若是你真捨得放我天高海闊,為何還要將這些東西奉送?十二……」
窗外突然傳來驚叫,接著便是紛亂的腳步聲與喊聲響起。門突然被人猛地一開,一個黑影竟跌跌撞撞的闖進了十公主的寢間。
十公主立馬去探掛在牆上的佩劍,高聲呵道:「來者是誰!」
那黑影卻被趕來的陳二迅速壓制住了,侍女也隨即急匆匆地趕來,還未來得及見禮,便被十公主打斷:「點燈,看看這是誰。」
侍女將拿來一盞燈,照亮了地上癱倒的黑影的臉龐,卻與十公主同時倒吸了一口涼氣。來人竟是傷痕累累風塵僕僕的連素質,而她懷中露出了一張凍得青紫,人事不省的小臉,卻是四皇子!
連素質盯著十公主錯愕的臉龐,面上浮出一抹苦笑。待陳二放開了她,站起身來將懷中的四皇子託付給了侍女去找大夫醫治,待終於四下無人,連素質「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求毓敏公主,救救太后與陛下!」
第七十八章、解鈴(上)
十公主倏地攥緊了手又立刻鬆開,她好似不經意地款款轉身坐在案前,漫不經心地挑著燈花:「連姑姑怕夤夜潛入,抱著生死不明的四皇子,開口就要本宮去救陛下,本宮豈知姑姑是不是挾皇子而逃?」
連素質聞言氣得渾身發抖,猛地抬頭怒目而視:「你!」
「而且,就算連姑姑所言是真,也不該來求本宮,本宮只是一個公主,有何本事去救?」十公主氣定神閒,看也不看連素質一眼,只顧著撥弄眼前如豆燈火。
「公主!」連素質被太后寵了多年,奔遷多日,見十公主作此態,不由得又急又氣。好歹將喉頭翻湧的血氣壓了下去,連素質膝行至十公主腿邊,再次低下了頭:「求公主救命,順妃和右副相給陛下下了慢毒,雖說已被陛下察覺,但是這慢毒已毒發……眼下右副相已經同京畿統領韋同許將京城嚴防死守了起來,奴婢也是……好不容易才被太后送出城外……」
想到留在京城中生死未卜的凌太后,連素質不由得眼中一酸心下一軟,話語都放輕了不少:「就算……公主不喜陛下,也該看在太后的面上……」
十公主默然,凌太后確實對她照拂有加,還在十二盛怒之時將她放走。於公於私,她也確實該出手相救。但轉念一想,連素質為何不向姜將軍求救,反而向她這個手無一兵的公主求救?她心中存疑,卻也立刻想到了,想來那右副相豈會不放探子在北疆?姜將軍大軍若是開拔,那必是興師動眾。怕是等大軍趕到,十二與凌太后的性命也早就不保。而順妃又育有二子,右副相大可挾幼主扣下一道謀反的帽子,讓姜將軍白白送了性命。
可只她一個公主回去又如何救命?十公主突然想起了十二之前曾託付給她一隊京郊的私兵。起身便想要將信物找出交給連素質,但又覺不妥,十二從未給過自己任何類似兵符的東西,她不由得躊躇起來,那隊私兵自然是識得自己與陳一陳二,但未必識得連素質。
連素質見她猶豫,以為她不肯救,急道:「公主在猶豫什麼!陛下性命危在旦夕……抑或是公主從未看得起陛下,以前如此,現在也如此。雖然現下是不能直接教人抽傷陛下了,但想要您出手相救,怕也是天方夜譚!」而當連素質餘光撇到了案上放著的那個錦匣,看清裡面放著何物,連素質的身子突然劇烈地顫抖道:「你怎麼會有這些!這個人偶……這個簪子!」
十公主正皺眉想著連素質所說「從前如此」是何事,看她反應如此,猛地扭頭盯著連素質問道:「這是離京時十二所贈,你知道什麼是嗎?告訴我!」
而被質問的連素質則連連搖頭,似是不可置信:「難怪……他連這兩件東西都交付給了你,他的命……都是你的……」
「這是凌氏一族的連命蠱……你手中的人偶是母蠱,而子蠱,怕不就是種在了他身上……」連素質死死地盯著十公主,像是要用刺骨的目光將她捅個對穿,「而這簪子!是凌氏歷代王后才能所持,不僅可代王號令全族,還藏著凌氏密寶的地圖!」
十公主被這一通話砸得暈頭轉向,恍惚間仿佛只能理解連素質的前半段話:「子蠱如何?母蠱又如何?」
「他待你如此!你怎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傷他至此!」而連素質已不願再理她了,俯身在地上淒淒哭號著:「鶴兒!是我錯了……是我錯了!」
十公主卻不肯放過她所提的從前之事,蹲下身來逼迫她看著自己:「你所提從前之事,到底是何事?」
連素質紅著眼,用力拂開了侍女攙扶的手,勉力撐起身子橫眉冷笑:「公主為人我知之甚深,早知如此就不必來這一趟了!只是可憐那位心心念念公主至此,還是落得這樣的下場!」
連素質這一番話不可謂不誅心,句句戳在十公主心肝肺上,引得十公主一拍桌案,不顧體統地連聲反問道:「他心心念念我?除了三年前那份封誥,他哪裡還記得起我來?」
連素質梗著脖子,顯然也氣得不輕:「胡說!明明是你從未回過他的信,令他灰心至極,怎的公主惡人先告狀起來?」
「是我扣下了。」 正在二人僵持不下時,門外竟然傳來姜將軍的聲音,也不知他何時來到。只見姜將軍面上有些許愧色,轉頭對十公主道,「毓敏,你初來北疆時陛下確寫了不少信來,是我一心想要助你斬斷你與他的聯繫,於是私自扣下了。」
十公主木然退後,扶著身後大椅的把手妄圖穩住身形。她並沒有看向姜將軍,面無表情眼中卻忽地滴下兩行清淚。但她並未像連素質那般哭泣,而是接著之前的話頭繼續問連素質:「你所提從前之事又是何事?我和十二,應該自我母妃失子後就無交集了?何來的我傷他至此?」
「十二……在被先皇賜府前,曾去溪硯宮找過你。」連素質慢慢收了哭聲,一臉憤懣地看著十公主,「想來是你為了報復我與凌太后,於是叫人將他引到了偏僻處,派人拿沾了鹽水的鞭子抽他,將他打得遍體鱗傷。」
「那天我們找到他的事後,他已在宮牆下昏迷多時,口中還喃喃著你為何要打他。回來後高燒不退,鞭傷也養了將近大半年才養好。」
「荒唐!」十公主額上青筋直跳,「除了長街那一次,我何曾打過他?」
而一直不發一言站在一旁的侍女像是想起了什麼,臉色「騰」地一下變得煞白。不待十公主再問,便「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公主!是奴婢!」
十公主腦子已一片混亂,待緩緩坐下才開口問侍女:「這其中又關你什麼事?」
「是……那時您……那一日,您昏著被先皇從冷宮送了回來,接著便是高燒不退。王娘娘心疼壞了您,又打聽得十二皇子……不,是陛下,陛下出現在冷宮附近,後來陛下又被先皇責罰,王娘娘認定您的高燒……必定與陛下有關。」
「所以當陛下來找您時,王娘娘便攔下奴婢,不許奴婢告訴大病初癒的您。又派了十幾個大力太監與奴婢一起……將十二皇子打了。」
十公主閉了閉眼,但她對侍女所說的冷宮卻沒有一點印象。現下試圖回想,後腦勺竟像被針扎一般疼痛難忍,不禁抱住了腦袋呻吟出聲。
姜將軍見狀一個箭步沖了上來,將十公主摟住,直喚她:「毓敏!毓敏!」
「原來是這樣……」連素質見十公主如此,喃喃自語道,「原來竟真的,是我錯了……」連素質低頭,看著自己素白的雙手,想起了那個殷殷囑咐著自己將凌氏的蠱蟲交付給凌鶴,並教給自己凌氏密術的溫柔身影,不由得放聲大笑:「鷺兒!我們都錯了!我們都錯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見連素質笑得狀若癲狂,像是有些走火入魔。侍女不禁有些害怕地往後退,將姜將軍找來的陳二卻一把抓住了她,將她攬入懷中。而姜將軍也厭煩似地斥道:「連素質!你若是無旁的事,就先下去!」
姜將軍懷裡的十公主將眉頭死擰,疼得額頭青筋直跳,聞言卻分出了一分力氣撲身上前,去抓地上大笑的連素質:「不行……不行……你不能走……」
連素質將眼一斜:「姜竣!這時候你知道護著她了?為什麼陛下去求你護著她的時候,你卻遁走北疆?」
「你胡言亂語什麼?」姜將軍急急截住她的話頭,俯身要將十公主與連素質拉開,不想十公主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牢牢扣住了連素質,冷汗直滴卻不肯放手,死死盯著連素質:「不……你必須……說清楚……」
連素質卻並沒有回答她,而是抽出了頭上的簪子摁了一下,便見那玉質的簪子散開來,拈出裡頭四根長長的銀針。連素質將十公主扶正,臉上汗水與淚水斑駁雜亂,面上似笑非笑:「十公主,解鈴還須繫鈴人。奴婢多說無用,您還是睡一覺吧。」
說完不待姜將軍、侍女與陳一反應,雙手手起針落,利落地向十公主頭上的穴位刺下。
十公主只覺得自己腦袋一沉,整個人便如落石般墜了下來。
第七十九章、解鈴(下)
十公主昏昏沉沉地在被她遺忘的往事中浮沉。
那年王嬪懷胎五月,原想著本已坐穩了的胎竟然沒有緣由地落了下來。且落胎前一個月,王嬪少眠多夢,常常夜半驚醒,但任由太醫來了又來,查了又查,最終也什麼都沒查到,直到王嬪痛失這一胎。她本對自己肚腹中的這個孩子寄予厚望,畢竟老皇帝這把年紀,能讓妃嬪懷上這一次,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這很有可能是她最後一次誕育皇子的機會。
於是王嬪發了狂,整日以淚洗面,哭號著定是有人害她,乞求老皇帝為她做主。在王嬪的哭求下,老皇帝也派了人來查,同時王氏也送了不少奇人異士進宮,希望能查出什麼蛛絲馬跡。最後,自烏泱泱的人群中一個巫醫躍然而出,神神叨叨念了半天,最後卻是長嘆了一口氣,只道王嬪的胎被她三個月前杖死的那個宮女的血光衝撞了。
老皇帝早已將王嬪杖死宮女的事壓下了,一介江湖草莽怎知此等宮闈秘事?故此王嬪對這巫醫所言深信不疑,便派人去查這個宮女的身份家世,竟發現此人入溪硯宮前,與前些日子剛剛調進儲秀宮並迅速成為掌事宮女的連素質私交甚好。
於是王嬪拿著這些證據急不可耐地找到了老皇帝,求他嚴懲凌妃。不料一向寵愛王嬪的老皇帝卻一反常態,將王嬪痛斥了一頓,並下令將王嬪禁了足。
從此,儲秀宮的一切便成為了溪硯宮的禁忌,而與凌妃所出的十二皇子交好的十公主自然也被大大地訓斥了一番,並被嚴令禁止再與十二皇子有所往來。
但十公主是什麼人?從小被老皇帝嬌慣著長大,此時她正憑著十二在尚書房正呼風喚雨,胡作非為,逍遙快活。況且父皇也沒有判凌妃的罪,她為何要與十二疏遠?雖說大人們的恩怨與孩子無關,到底王嬪是她的母親。她也只好在人前對十二故作冷淡,人後仍舊要他幫自己抄書。
十公主將手中的紙團作一團,狀似不經意地往身後一丟,正丟在十二的桌上。
十二打開紙團一看,只見上面狂放地躺著四個大字:後天陪我。
他瞟了一眼案邊正替他研墨的李望,用鎮紙將皺巴巴的紙條壓了一壓,夾進了書里。待到放課,十二假做無意地支開了李望,而十公主的侍女也十分默契地放慢了收拾的速度。
十公主轉過身來挑眉瞪十二:「幹嘛不回我紙條!」
「皇姐應該好好聽夫子講課。」十二搖搖頭,將紙條從書里拿出,提筆添墨,在她的字跡下端端正正地寫了個「好」後抬頭又問她:「皇姐這是要去哪?」
「前些日子,我見三皇兄神神秘秘地進出冷宮那邊,我纏著他問他卻不肯告訴我,只說讓我不要去。」十公主神神秘秘地湊到十二桌前,窸窸窣窣地說,眼睛滴滴溜溜轉個不停,就像是在釀著什麼壞主意,「你陪著我去瞧瞧,萬一被三皇兄發現了,我就說是你帶我去的。」
「哪有皇姐這樣的。」十二哭笑不得,面上故作猶豫,果然逼得十公主急紅了臉。只見她「蹭」地一下跳了起來,雙手撐在桌上,居高臨下地瞪著他:「怎麼婆婆媽媽的!不願意跟著我了?還是害怕了?」
十二望向她驕傲的眉眼,只覺得像是一抹驕陽暖洋洋地灑在了自己身上,讓他忍不住翹了翹嘴角。
待約定的時日到來,十二背著手正在兩人常玩鬧的角亭邊打轉。不妨被人拍了一下肩,回頭看去竟是身穿宮女服飾的十公主,她一個人都沒帶上,倒顯得十二有些鄭重其事。他不禁啞然,後又失笑,見慣了粉雕玉琢的十公主乍一作宮女們的簡單打扮,倒更顯出一份天真。
十公主卻拉住十二,繞著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叉著腰很是生氣:「你怎的做這副打扮,這不是很快就會被發現嘛!幸好我早有準備!」說著從身後拿出了一套小太監的服飾,推著十二讓他去換上。
等十二七手八腳地換好衣服,兩人穿過無數道角門,七拐八拐地溜到了十公主所說的那處宮苑。一路上宮人愈發稀少,兩人低著頭摸著宮牆走,不知過了多久才來到了處爬滿了枝椏宮苑前。抬眼只見得宮門緊鎖,生著銅銹的大鎖昭示著此處已許久無人問津,十公主望了望牆頭,大失所望:「早知道帶兩個人來了,這也太高了點。」正在兩人左右為難之際,十公主仿佛瞟到了不遠處的牆角有一個身影閃過,便不假思索地拉住十二跑著跟了上去。
「肯定是三皇兄的人!」十公主邊跑邊氣喘吁吁地對十二解釋道,「跟上去肯定知道他們在幹什麼。」
十二不明就裡,但也跟著十公主快步跟上那個鬼鬼祟祟的身影。
不料幾個轉角後兩人便跟丟了,這扭扭曲曲的宮道反倒將十公主與十二困住。眼見得天色愈暗卻仍尋不著出路,十公主實在走不動了,累得直擺手:「不行了,十二,我走不動了,我們歇一會吧。」
十二望著愈發暗下來的天色,有些著急,但看十公主已經不顧體面地往地上坐了,自己也只好陪著她坐了下來。不料十公主倚牆坐下,往後一靠,那牆塊竟然往後倒去,若不是十二及時將她拉住,怕是要隨著牆一同摔個仰倒。
十公主與十二面面相覷,對視了一眼後,便依託這個意外的牆洞鑽進了牆內。
牆內並未別有洞天,一如牆外的蕭瑟。枯草破瓦,爛壁壞磚。十公主卻盯著爬滿了銹跡的飛檐,怪道:「此處雖然破敗,但看裝潢卻極為不俗。」她拉了拉十二的袖子,示意他看那盤著龍紋的柱子後的正殿的窗子:「你看,雖然門框都掉了漆,但那窗戶竟然是貼了琉璃的。」
「想是之前哪個受過寵的妃嬪的居所。」十二不以為意,老皇帝的後宮史同他的歲數一樣長,此處就算曾是如何富麗堂皇的歌舞場,現如今也不過是衰草枯楊,一抔黃沙掩枯骨罷了。
十公主卻搖頭:「琉璃難得,就算是父皇庫房裡也只得十數個漂亮的琉璃瓶子。這樣滿滿鋪就的同色琉璃窗子,我還從未見過呢!」
不待十二反應,十公主便大膽跑至窗前,透過支離破碎的琉璃朝殿內左看右看,還朝身後的十二招招手:「十二!快來看!這殿內果然不同,裡面掛著好多畫像呢!」
十二聽她呼喚,也起了好奇心,墊著腳與她的腦袋湊在一塊:「畫的仿佛是個女子,看不真切。」
十公主試著推了推門,門竟然真的「吱呀」一聲被推開了。拂開厚厚的灰塵,便露出了畫像上一張艷若桃李,含情慾滴的臉龐。十公主驚叫道:「呀,這好像是長皇姑母!」
十二沒見過,掐指一算問她:「長皇姑母不是早早地過身了嗎?皇姐如何認得?」
「你不知道,父皇帶我認過畫像呢!」十公主撇嘴,輕哼一聲,「你不知道的還多著呢。」
「想來這是長皇姑母未嫁前的居所,怎的荒廢成了這樣?」十公主拉著十二往內室走去,只見紛紛迭迭地掛著許多畫像,「父皇怎麼不讓人把這些畫像收起來?這樣掛著真是暴殄天物。」
十二皺著眉頭打量著其中一幅畫像:「這畫像怎麼多出了一個人?」
十公主聞言湊過來一瞧,也疑惑道:「奇怪了,這是誰啊?」掃開落款處,默念了一遍上面的署名,十公主恍然大悟:「哦!這是皇爺爺呢!」
只是這畫像上兩人姿勢奇怪,年過四十的男人的手牢牢握在年輕嬌艷的女子的腰上,不像是父女,親昵霸道得倒像是皇帝與妃嬪。
且皇帝向來都是單獨入畫,何曾有過如此不成體統的畫像?
十二卻丟開了手,往裡走去。十公主只聞得他倒抽了一口涼氣,連忙跟上出聲詢問:「怎麼了?」
然而她也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
只見內室滿滿當當擺滿了琉璃罐子,裡面裝著各色扭曲怪異的嬰孩的身體。
有的只有半邊手腳,有的缺了口鼻,有的睜大了眼睛死不瞑目似地像是在盯著闖入的兩個不速之客。而正中間擺著的,是站立著的,有兩三歲大,卻長了兩個腦袋的的孩童。
十公主不禁一把抓住了身邊的十二,想要尖叫卻不得。
這些東西太過驚駭,好一會她才結結巴巴地問十二:「這……這是什麼!」
十二也慘白著臉,說不出話來。十公主與十二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地撤到了大堂,此時天色已暗,更顯得此處陰森恐怖,畫像上美貌的女子仿佛隨著風活了過來,嘲笑著竟然敢擅闖禁地的兩人。
十公主嚇得手腳冰涼:「是三皇兄嗎?三皇兄把這些怪胎放在這裡做什麼?他要行什麼厭勝之術?」
「不太可能,宮門有人檢查,這些駭物很有可能……是本就長在宮裡的。」
「怎麼可能!宮裡留著這些怪胎做什麼?不是一生下來就燒掉了,就是拉去皇陵外給埋了,怎麼可能把他們保存在罐子裡……」
十二心裡已經隱隱有了猜測,為了論證自己的猜想,他站起身來又朝內室走去,一張張地翻閱起那繁複的畫像。終於,讓他翻到了一張足以證實自己想法的畫像。
十公主被他留在大堂有些害怕,雖然也害怕內室那些東西,還是跟了過來,見十二抽出一張畫像,定睛一看後不由得「呀」了一聲捂住了眼睛:「這是什麼!妖精打架!」
十二卻仔細分辨著畫像上交纏著的兩人的面孔,隨後斬釘截鐵地道:「內室那些東西,是皇爺爺和皇姑母生下來的。」
十公主不信,十二卻繼續道:「這畫像上的面孔,與我們剛剛看到的皇姑母與皇爺爺無貳。若不是得了皇爺爺的授意,誰敢畫這種大逆不道的東西。」
十公主已經被驚得說不出話,喉嚨里幾欲作嘔,卻不知為何又有些興奮。她一半噁心這樣亂倫的皇室秘辛竟然被如此完好地保存在了此處,又有些興奮起這場景就像是話本里的主角發現了驚天秘密,即將就會碰到大機緣。
於是她也顧不得噁心了,匆匆掃了一眼,就囑咐十二將這幅畫捲起來放好。十二卻沒有聽她的話,繼續往下翻,翻到了一本冊子,打開只見娟秀的字跡記錄著一個被抱走的孩子生長的所有細節,只是後面的字跡越來越不規整,有的甚至被整頁塗黑。最後一頁卻像是主人恢復了神志,規規矩矩地寫下了:「今日父皇給他賜名了,歷合。」
歷合、歷合……十公主輕念出聲……這分明是……他們父皇的名諱!
饒是大膽如十公主,也不由得跌坐在了地上。
要是被父皇發現了他們知道此等密事……十公主冷汗如瀑,制止住了想要詳讀的十二,口中念叨著:「快走……十二……我們快走……就當我們沒來過!」
顧不得收拾,十公主只讓十二把書一扔,便扯著他七拐八跌地跑出這座可怖的宮殿。臨走前那被風吹起的畫像碰撞在一起,叮鈴哐啷地作響,和這不知從哪鑽出來的陰風將兩人一身的汗都吹透了。
十公主與十二行色匆匆,出來時沒看到守著的三皇子的人去通風報信。兩人出來後仍是鬼打牆,但十公主已比來時冷靜不少,行至一處轉角便做了記號,這樣轉了幾轉,還真讓他們鑽出了一條生路來。只是腳步越快,十公主不知為何心下越不安。
果不其然,前方突然響起了紛雜的腳步聲,亮團團的火光躍過宮牆,照亮了轉角。十公主心下一緊,拉住十二往反方向拔腿就跑!
十二不解,張口欲問時就被十公主心有靈犀地截住了話頭:「他們定是過來找我們的,若是讓父皇發現了我們兩個在此處,你我與我們的母妃,都性命不保!」
十二被她的厲聲唬住,也緊了緊她的手,與她奔逃在近在咫尺的火光中。
而那火光仿佛一隻嗅聞到野物氣息的獵狗,緊緊跟在他們身後。不多時,十公主與十二就被逼到了一處分叉口。
左邊是死路,十公主認得之前自己做的標識。右邊兩人還未走過,十二仿佛看出了她的躊躇,指著左邊死路的一處山石道:「皇姐,不如我們兵分兩路。你躲在這,我去引開他們。」
「怎麼可以!」十公主急得滿頭滿額都是汗,身後的人聲卻由不得兩人猶豫。十二已彎腰撿起了手邊的石子,對十公主安慰一笑:「沒事的,皇姐。我的母妃還懷著孩子,父皇不敢拿我怎麼樣的。」
大不了就是被毒啞了砍斷雙手。
十公主眼中湧出淚來,她泣不成聲,不願放手。而十二卻已料想到了,將她的指頭一根一根掰開,揣著剛撿的石子朝右邊一扔,那片火光果然被驚動。
十二將十公主朝假山一推:「皇姐快躲起來。」
說完頭也不回地朝扔石子的那條路狂奔而去。
十公主貓著腰,躲在假山後,透過假山的縫隙睜大著雙眼,屏息窺探著侍衛們舉著火把快速地朝右邊的岔路口跑去。她死死盯著假山的縫隙,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她蹲坐得腳都麻了,直到月上中天,再無一聲人息,她才淚流滿面地從假山裏手腳並用地爬了出來。
她的一次任性起意害死了十二。
她知道自己不能放聲哭泣,怕再引來人,這樣只會讓十二功虧一簣。十公主摸索著宮牆,淚眼朦朧地勉強辨識著之前自己做的記號,辨識完一個便擦去一個,扶著牆弓著身體狼狽地行走在月光下。
十公主好不容易走出了那處禁地,剛要鬆一口氣,一雙宮女的鞋子卻猛出現在了她眼前。
十公主抬頭一看,只見年輕的連素質那張素雅的臉上帶著翻湧的恨意朝她彎出了一抹深深的笑:「你就是那個賤人的女兒?」
她來不及反應,便被連素質打暈了在地。腦後像是要炸掉般疼痛,整個人又像是被投入了業火中焚燒,連骨頭都燒酥了。
睜開眼時,眼前是泣不成聲的母親與春杏姑姑。王嬪連聲問著她怎麼倒在了御花園的蓮花池旁,又說她燒了三天三夜,差點就活不下來了。
而她恍惚著,卻再不能想起任何事來,一想便頭疼,見她如此,王嬪也不敢再逼她了。只拷問了十公主的貼身侍女,知道了是與十二皇子相約出行,更恨了凌妃與十二皇子一層。
第八十章、凌鷺
十公主勉力支撐起身子,睜著一雙通紅的眼狠狠瞪著連素質:「是你,是你設計讓我失去了記憶。」
「公主這麼說,反倒折煞奴婢了。」連素質垂下眼睫淡淡回道,「若不是太后及時派人趕到,奴婢其實是想要公主死的。」
連素質看她仿佛看著一個不該活著的人:「可惜我動不了王太嬪……你替母受過,也是應當。」
「況且,你以為先皇沒有疑心你知道他的身世嗎?陛下與你遲遲不見蹤影,本該只有我們兩宮的人來尋,為何那麼快驚動了御前侍衛?你沒有想過嗎?」
十公主只覺得頭痛欲裂,像是有人用刀劈開了她的腦袋,四分五裂:「是……是三皇兄……三皇兄故意引了我去……是我搭上了十二……」
是她急著抓住三皇兄的把柄好去告訴五皇兄,可是這本就是針對她一個人的局,她卻拉了十二一同入局。
聽說後來十二雖被父皇杖責訓斥,卻意外逃出一命。而凌妃也從此深居簡出,不見外客。再後來,十二雖然不受父皇寵愛,年紀輕輕就出宮立了府,一時間朝野議論紛紛。
但也僅止步於此了。
「先皇早就疑了你也去過那個地方了,可惜我這幾針倒助你逃過一劫。你醒來後他幾次試探,見你真的一問三不知,雖然放過了你,但心中也有疑影。」連素質居高臨下地看著十公主,「十公主,你尊貴異常,知道為何先皇要賜婚你與何德那個廢物嗎?」
「一是你肖極了他年輕時的模樣,他想讓你替他完成他不能做也不敢做的事;二來,他將你嫁過去,妄圖保住何家富貴;最後嘛,你猜猜公主府上下,有沒有他盯著你的眼睛?」
十公主只覺得天旋地轉,剛嫁進何府時她發瘋般想父皇為何要如此待她?為她所擇的良婿就算不是什麼出挑的人才,也不該是這樣的人!她為父皇想了千百個理由,原來她與她的婚姻,在萬般寵愛她的父皇眼中,只是個達成未競心愿的工具。
如此可嘆,可笑!
十公主低著頭不禁笑出了聲,掙開了上來企圖用懷抱安慰她的姜將軍,接了連素質剛剛的話茬:「可你所說的……代母受過……這又是為何?我母親有何之過!」
連素質抬起頭朝虛妄的上空吐出了一口氣,像是想將胸口裡這經年的鬱憤都在今夜吐出來。她眯著眼睛,仿佛看到了許久不見的她:「因為你的母親,打死了我的愛人,凌太后的妹妹,陛下的,小姨。」
凌鷺,人如其名,宛若一隻亭亭立在水面的纖細水鳥。
那時的連素質,剛剛被分到浣衣局。沒有銀錢使,也沒有一副玲瓏舌腸,大冬天的被大宮女欺負,一雙手凍得通紅,還要使巧勁去搓那些珍貴的綢緞織就的華美衣衫。
連素質凍得哆嗦,低等宮女的衣服本有一件禦寒的棉衣,因昨夜與先入宮的幾個宮女頂了嘴,今早起來時便發現被人趁夜澆了個透,凍得梆梆硬,根本無法上身。
貴人們的活要緊,她們這些小宮女的命不要緊。嬤嬤們催著上活兒,連素質也只能咬咬牙上了。手上沒好的凍瘡又發起了癢,要撓也不是,撓了也只不過是飲鴆止渴。
凌鷺就在這瀰漫著絕望的浣衣局中如一隻展翅的水鳥,飛到了她身邊。
「哎呀,你怎麼沒有棉衣呀。」凌鷺是嬤嬤身邊伺候的小宮女,彎著眉彎著眼,與她們這些麻木的臉龐毫無相似之處。見連素質凍得嘴唇都烏青了,凌鷺撒嬌般對嬤嬤晃了晃衣袖:「嬤嬤,這個人也忒實誠了,連衣服都沒披上就出來上活了。」
嬤嬤沒接話,抿著嘴一雙眼睛枯水無波。凌鷺卻將腦袋湊了過來問連素質:「你的棉衣呢?幹嘛不穿?」
「我的棉衣壞了,穿不了了。」
「真是奇了,尋常人早就借著由頭躲懶去了,她倒是實在。」凌鷺轉著眼睛去瞧嬤嬤,「嬤嬤,你說是不是呀?」
嬤嬤沒接話,只扔下了一句:「領她去庫房拿件新的。」
連素質還沒反應過來,凌鷺的手已經彎了過來將她扯走了:「走啊,愣著幹嘛!」
等領了棉衣回來,連素質想要謝一謝這個小宮女。走到嬤嬤門前就聽得一聲:「下次可不許這樣了,宮裡容不下好心人。」
連素質聽得凌鷺脆生生地應了一聲「誒」,不待她出聲,就聽得凌鷺雀躍地對嬤嬤道:「嬤嬤是最好不過的了,鷺兒不過是沾了嬤嬤的光。」
「油嘴滑舌,就會討巧。」
「不過嬤嬤,這些大宮女也忒可惡了。拉幫結派的,欺負小宮女就算了,前幾日我領著嬤嬤的命去吩咐,那些人卻不當回事一樣,只說手上有別的要緊事,讓我去找別人。」
「還有這事?」
「不止呢……之前鷺兒還偷偷聽過一些不太好聽的話,懶得與嬤嬤學罷了。倒是平日有活就推給底下的人干,一昧地躲懶賣乖好打扮,還總是往梅園那邊躥。」
「哼,不自量力。」嬤嬤輕哼了一聲,「人大了,心也大了。對,給我錘錘右邊。」
連素質默默退了出去,心中對這個伶俐的小宮女留了個印。
那段時間連素質只知道這個小宮女叫鷺兒,其他一概不知。只不過偶爾去報備活計時,能碰上她一二。看著她慢慢抽條,也看她慢慢領著大宮女開始做事,看她眉目彎彎一如小時候那般和氣。
心中有什麼也同她的個子一同抽了條。
連素質也慢慢學會了察言觀色,但性格使然,遠沒有他人伶俐。好在她踏實肯干,嬤嬤們也看在眼裡,她也逐漸領了自己的宮女們做事。偶爾去與嬤嬤報備,撞上了凌鷺,對連素質莞爾一笑,也能讓連素質心如擂鼓半天。
她告訴自己別再去想,眼神卻忍不住隨著她漂移。
這日七夕,連素質剛剛結束了一天的活計,手下的宮女們都跑去放花燈了,只剩她一人孤身坐在浣衣局的階上,享受著難得的獨處。
「你坐在這幹什麼?」
連素質恍然抬頭,只見凌鷺站在階下,微風吹散她的裙擺,也將連素質的心吹亂了。
「我……發獃呢。鷺兒姑娘放完花燈回來了?」
「我才不去放花燈呢,年年放,又見得誰有大造化了?」凌鷺兩步並做三步跳到了她身邊坐下,「不過我許了願。」
「什麼願?」連素質呆呆地接了話,卻立馬笑自己痴傻,願望怎麼可能告訴別人呢?
果然凌鷺沒有回答她,只是抬頭望天:「你說,我們是不是要一輩子被關在這裡了?」
連素質無聲地點點頭,她的父親是個太醫,卻因為牽扯進了後宮爭鬥落了罪,妻女都淪落成了宮奴。不同於一般進宮的宮女,她們到死都不能放出,只能在這四方的宮牆內勞作到死。難道凌鷺也同自己一樣,是犯臣家眷?
凌鷺扭頭看她,輕聲說:「不過關在這裡也好,與某個總是偷看我的呆頭鵝一起關著,這樣也很不錯。」
連素質不解其意,轉頭卻看到了一對比天上的星子還要亮的眼瞳,眼底竟然有隱隱的灰色。下一刻,一雙柔軟溫熱的唇卻貼上了自己乾涸的唇。
連素質被嚇住了,僵立著脊背一動也不敢動,生怕是自己因為太過勞累出現了幻覺。
凌鷺卻很不滿似地:「說你是呆子!你還真是呆子!連張嘴都不會嗎!」說著將她拉起身來,連素質的魂兒已經隨著剛剛那一吻丟了,木愣愣地隨著凌鷺走到了一處僻靜的角落。
待她回過神來,自己已經被凌鷺推到了牆邊,她低頭去看凌鷺,滿眼再見他物不得,唯有凌鷺促狹的笑意:「這次記得張嘴,知道嗎?」
這次不是幻覺,凌鷺的吻確確實實落在了自己的唇上。
連素質只覺得自己手腳發了麻,她微微鬆了嘴,便與她肖想了許久的人交纏在了一起。
夜晚的露水盈盈,在澄澈的夜空下閃閃發亮。
第八十一章、無常
連素質起身下床,抓過床頭架子上掛著的擦手布慢慢將手上的粘液輕輕拭去。凌鷺翻身過來支著下巴看她,口中哄道:「怎麼,生氣了?」
連素質不語,只抿著嘴不說話。
凌鷺伸出手勾住她的衣角:「你剛剛弄得我好兇,是不是生氣我把你的名字報去了長姐的宮裡?」
連素質這才拿正眼看她,看那張濕漉漉汗噠噠的臉上一片情事後的潮紅,又不免心下變軟。她在凌鷺央告的眼神中敗下陣來,嘆了口氣將她的手拿開,坐在了床沿:「你一聲不響地替我做了主,那你怎麼辦?」
凌鷺眼神躲閃,最終咬了咬唇,心下一橫,囁嚅道:「我拿嬤嬤留給我的錢,買了個溪硯宮的職。」
連素質聞言心中鬱郁,雙手絞著自己的衣角低著頭不說話,她不贊同凌鷺為了分離了十多年的姐姐作出這麼大的犧牲。一旁的凌鷺也知她心中對自己的安排不滿,鬆開了連素質的衣角,幽幽嘆道:「長姐……在宮裡過得很苦,何相一直在盯著我,若是我進了儲秀宮,不但不能為長姐分憂,還會讓何相忌憚。」
連素質急急扳住凌鷺的肩膀:「若要為你的長姐分憂,把你父親傳給你的蠱交給她就好了啊?為什麼你要跳進……」她放低了聲音,「皇帝已經是這把年紀了,你長姐再苦也苦不了幾年了,何必再跳進這個火坑?」
凌鷺柔柔撫上連素質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像是在安撫這令人不安的離愁。手上厚厚的繭子像一層窗上的紙糊,將本來親密無間的兩人隔開:「狗皇帝滅了我們凌氏一族,連我父親這一早已歸順的分支也不肯放過。他這些年苦苦相逼長姐,就是為了知道我們凌氏秘寶所在,與這個傳說能回生續命的蠱蟲。父親當年早早將我託付給嬤嬤藏匿,便是早就預料了到了會如此。」
「只可惜……狗皇帝豢養的何狗不知從何得知了我的身份,好在……這條狗也不是那麼忠心耿耿。若非長姐為我犧牲,與何相交易獻身與狗皇帝,恐怕我……早已不在了。」
連素質知她這些年在宮裡隱姓埋名,在嬤嬤過身後過得小心謹慎,一步也不肯行差踏錯,都是為了這背負了多年的深仇。知道她一旦下了決斷,便不會回頭,連素質只好將她輕攬入懷,無可奈何般拍了拍她的後背,不知是哄她還是在哄自己。
凌鷺在連素質懷中淚眼婆娑,將一盒金針塞進了連素質手裡,只聽她鄭重道:「我已把凌氏的密術教予你了,你已生是我們凌氏的人,死是我們凌氏的鬼了。素質,我從沒問過你願不願意,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是願意的是不是?」
「傻瓜。」連素質低頭輕吻凌鷺披散的青絲,「你儘管放手去做,我在你身後呢。」
連素質帶著凌鷺的殷殷囑託遷到了儲秀宮,在她看清凌妃的長相時也不免小小地詫異了一下。
不同於凌鷺的靈巧纖細,凌妃人如其名,是一隻艷到極致的鶴。雖然被磋磨多年,困苦不僅沒使得她顯得有絲毫落魄,反倒賦予了她眉眼更多的銳氣,好似一把一不小心就會割破手掌的寶劍。折戟沉沙鐵未銷,經過一番磨洗後依然寒光四射。仍帶著些許異族意味的五官仿佛是這把寶劍上殘存的鮮艷,觸目驚心的艷。
連素質一時間看住了,卻又默不作聲地低垂下眼。
凌妃淡淡地道:「她的好意我心領了……她執意如此,我也無法。」
連素質沒有抬頭,許久,才聽得凌妃重重地嘆了口氣:「她這是……何苦。我已折在這深宮裡了,她又何必以身飼虎。」
連素質心如刀割,卻無法應答,只在心裡默默祈禱著凌鷺一切順利。
沒想到那次情人的喃喃低語,竟然成為了她們的最後一言。
十公主已被姜將軍扶起,坐在了椅凳上。她無心多管連素質與這姐妹倆之間的糾葛,急急打斷道:「你之後對我動了什麼手腳?為何我會喪失與十二的這段記憶?」
連素質撥弄著桌上的銀針:「十公主,別著急,當時我若是手腳利落一點,你就無需煩惱這些事了。」
「或許是我學藝不精,讓你逃出一命來。凌太后見陛下已經被先皇找到了,我卻遲遲未歸,便派人來尋我。可惜還剩最後兩處死穴沒紮下,不然你被送回溪硯宮後,可不單單是高燒多日這麼簡單了。」
原來那日凌太后派了李望過來尋連素質,正好撞見連素質抓著已經昏迷不醒的十公主就要扎針,連忙制止住了。連素質以為差那兩針也足以讓十公主逃不出命來了,便鬆口答應與李望把十公主搬到了御花園的一處僻靜角落丟下。
待回到儲秀宮,就見凌妃在正殿里正襟危坐,微微凸起的小腹里是她深恨的男人的種。連素質一言不發地跪在她的腳邊,不知為何卻覺得身心俱疲,慢慢將臉靠在了她的裙邊。
凌太后卻沒有責怪她,只是輕輕撫摸連素質的頭頂,緩緩地開口:「鷺兒……自我們一家罰沒入宮後,就再沒見過她了。」
連素質不接話,當時她怨憤過凌妃為何單單只是殺掉了王嬪的孩子,卻放過了十公主與王嬪。知道凌鷺被王嬪悄無聲息地打死後,她恨不得親自闖進溪硯宮裡將王嬪的頭顱割下。
難道血濃於水,還比不過她這個與凌鷺毫無血緣的自己來得情深?她如此質問著凌妃,凌妃卻反問她:「你若是殺了王嬪,就能為凌鷺報仇了嗎?」
「十公主與我們母子兩有恩,也對凌鷺有恩,你遷怒於十公主,凌鷺會希望你這麼做嗎?」
「我派人問過春杏,春杏說王嬪從未下令杖死過凌鷺,而是有人挑唆。」凌妃被連素質不可置信的眼神刺痛,別過了頭,「我們姐妹倆的仇敵另有他人,而非王嬪。而且對心高氣傲的王嬪來說,掉了這個孩子已經足夠了。」
連素質高高仰起頭,冷笑一聲:「你不會說,是何相和皇帝下的手吧?」
凌妃握住連素質的手:「何相知道凌鷺進了溪硯宮,生怕自己握不住鷺兒這個轄制我的把柄,於是開口向皇帝討要。」
「但他卻不願意告知皇帝凌鷺的真實身份,假借看上之名卻引起了皇帝的妒火。」
「皇帝自然知道如何巧妙地讓一個無權無勢的宮奴消失在這深宮中,他只消將他的妒火化作一句『朕看上了這個宮女『便可讓後宮的眼睛通通盯在凌鷺身上。」
「素質,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連素質倏地快速甩開凌妃的手,「我只見到劊子手只失了一個孩子,現在好端端地坐在溪硯宮裡,享受著榮華富貴!我的鷺兒卻已拋屍亂葬崗,我為她殮屍都做不到!」
連素質惡狠狠地盯著凌妃:「你便好好做你的凌妃罷,我來替她報仇。」
凌妃見勸她不成,只能將她關了幾日,見她慢慢平靜後才將她放出來。沒想到連素質甫一被放出,就去找十公主尋仇。
凌妃不知道連素質對十公主做了什麼,想來十公主必是遭了罪。李望雖說十公主還有鼻息,但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她何嘗不知道連素質為人?
且向她來報十二被皇帝提走的太監面色不善,她知道了,自己這次再也躲不過了。好在她這些年從未忘記凌氏一族、凌鷺與她自己的仇恨,所幸還有一條活路。
靠在凌妃腳邊的連素質默數著儲秀宮森冷夜色下的花落次數,良久,才聽得凌妃輕聲道:「你聽了鷺兒那麼多故事,要不要聽聽我的故事?」
連素質點了點頭。
凌太后像是自嘲,又像是自我開解:「這要從,我母親這一脈說起。」
「我的祖父,本是凌氏王室的皇子。凌氏一族向來有一個祖訓,族人相殺則滅族。而為了防止出現這個情況,王室中便把天生有灰色眼瞳的孩子立作王太子,巧的是,許多年來只有一位孩子會擁有王之眼。」
「不幸的是,到了祖父這一代,他與他的同胞弟弟,都是灰眼瞳。」
「本來只有祖父有的眼睛,偏偏弟弟也有。而這個弟弟,是太祖母老蚌生珠得來的,自然是千寵萬愛。立太子時,本該屬於祖父的位子,便這麼拱手讓給了幼弟。」
「祖父不忿,酒後失意便出了怨懟之語,被有心人偷聽傳到了新任的凌王耳中。凌王本就對祖父心中有愧,就將凌氏一族的秘寶所在與祖傳蠱蟲交給了祖父,以示兄弟親昵。」
「祖父卻會錯了意,只當這是弟弟的捧殺,想著一不做二不休,便反了。可惜棋差一籌,所幸帶著殘部與秘寶歸順了大琅。」
「好在祖父仍念著凌氏,沒將秘寶交出去。而大琅此時卻早對凌氏起了蠶食之心,得知祖父與凌王剛剛內訌,以為那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傳世蠱蟲還在凌氏,便起兵攻打當時剛剛元氣大傷的凌氏。」
「此後便是凌王失蹤,凌氏被滅族,祖父聽聞後在房裡枯坐一夜,出來時形容枯槁,嘆道一步錯,事事休,惟願此後凌氏族人永不相殘,否則人人得而誅之,沒多久便過了身。而如今的皇帝不知從哪裡得知了蠱蟲與秘寶在祖父這一支手上,以為拷問父親便能得知下落,豈知祖父從未與我父親相告此等秘密,那蠱蟲與秘寶只有我母親收著。」
連素質抬起頭:「於是你們便被皇帝發作,進了宮?」
凌太后眼中似有千言萬語,話到嘴邊卻先化作了一聲嘆息:「母親將蠱蟲託付給了凌鷺,而父親將尚還年幼的凌鷺託付給了早年好心醫治過的宮裡的一位嬤嬤,而我與母親本以為忍氣吞聲便能在這宮裡平安了此殘生,不想還是逃不出這命來。」
那一年的瓊林宴上,何家次子何謙高中探花,一曲勸酒詞盡顯文採風流。不料皇帝看中的不僅僅是這個人的文采,對那張仿若好女的臉也念念不忘。
皇帝之後幾次深夜召喚後,難聽的流言蜚語便如春雨綿綿落下。佞幸之名難聽,本寄希望於這個爭氣的次子能夠做文官清流的中流砥柱的何氏不得不為這個難得的出息孩子尋求解決之道。
最好是皇帝的眼神能從何謙身上轉移到一個替代品身上。
於是,本在宮中沉默做活的凌鶴便被何氏一族看中,而她還懵然不知,還期望著自己能夠憑著與父親所學的醫術做上一個體面的醫女。
第八十二章、兩寬
連素質講到這,將話頭截住了,竟不知如何說下去。她只好跳開中間慘烈的種種,說回那混亂的一夜。
那一夜,連素質與凌鶴就這樣在殿里枯坐了一夜。直至連素質沉沉睡去時,凌鶴仍在輕巧地撫拍著自己的背。
待她睜眼時,凌鶴已被老皇帝叫走了,再次送回來的時候,便瞎了眼睛。
連素質慘白著臉撲在凌鶴床前,卻窺見了她嘴角一絲得意的笑意。凌鶴聽到了連素質的啜泣,卻咬著牙笑出了聲:「素質,別哭。鷺兒既然已將你託付給了我,從今以後你便是我的妹妹。」
「你不要傷心,這雙眼,是將那蠱蟲種下的代價。我不後悔,為了保住你和十二,這雙眼睛,不算什麼。」
連素質將她的手放在臉側,卻止不住地無聲落淚,她甚至不能放聲大哭,因為皇宮裡除了主子過身,是不許有哭聲的,嫌不吉利。連素質只能從喉嚨里『刺啦刺啦』地逼出壓抑的哭聲:「為什麼……你們姐妹倆從沒問過我願不願意被保住,總是自己做決定……為什麼……」
「別哭,素質。你的眼淚不該為我而流,你要等。」
等狗皇帝死去的時候,再盡情流眼淚。
凌鶴眼前一片茫茫的黑色,心裡較之於之前十幾年的迷茫掙扎卻是無比分明。
就讓狗皇帝好好享受這得之不易的蠱蟲吧,她等著。
果不其然,因著凌妃交出了凌氏秘寶,皇帝只將十二關了三日便放了出來。連素質去接他的時候,身上的衣物雖說空蕩蕩地飄著,人的精神頭卻好。
而十二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皇姐呢?皇姐現下如何?」
十公主那時還躺在溪硯宮裡發著高燒,連素質只得一邊心中大憾,一邊語焉不詳地告訴十二說十公主被魘著了,高燒數日不退。
十二卻急急抓住了連素質的手臂:「皇姐如何會高燒不退?是父皇訓斥了皇姐嗎?」
他與皇姐同時消失,雖說父皇只抓到了自己,但怕是仍舊起了疑心。
連素質卻不忿他不問凌妃一聲,冷冷地哼一聲,重重地道:「她好得很,還是聖上與王嬪的心頭肉!」
「你可知道為了救你,凌妃失卻了一雙眼睛?」
十二卻點了點頭,他當然知道。母妃將子蠱種在了父皇身上,而將母蠱留在了他身上,母妃獻出雙眼時他就在當場,他如何能不知?老皇帝見蠱蟲種下,自己的身體確實活力充盈了起來,才放自己離開的。
而連素質不知凌氏蠱蟲的秘密,見他反應如此平淡,心內只道他狠心,連生身母親都不顧,只顧著那可惡的十公主。於是回到儲秀宮,只將他領到凌妃床前便一聲不吭地退下了。
十二跪在凌妃床邊:「母親,是兒子不孝。」
「不必如此,若不是出了這遭,恐怕我還要忍著噁心與他虛與委蛇,也算是因禍得福了。」凌妃毫不在意,撐起身體向十二伸手,「來,讓母親抱一下。」
十二乖巧地拖鞋上床,讓母親摟著自己。她幽幽地嘆了口氣:「還是讓你吃苦了。」
「母親說的哪裡話,兒臣會好好用這蠱蟲,必不讓母親,讓凌氏一族失望。」十二很輕很輕地說道,這個宮裡他們母子兩從未有過安心日子,處處都是皇帝的眼睛。
只有跟著有些跋扈卻容易心軟的十公主一起時,自己才能完完全全放下心防,只當自己是個受到姐姐庇護的稚童,不必去想母親,也不必去想老皇帝。
凌妃輕拍了他的背:「不必心急,這蠱蟲種進去越久,母蠱操縱起來效果才越厲害。母親要你現下只當沒有這個蠱蟲,待到時機成熟時,再物盡其用。」
「兒子知道了。」
「他打你了嗎?有沒有喂你喝什麼東西?」凌鶴不放心地再次詢問,老皇帝將她召入承乾宮時,臉色可怖,幸好她早有預感帶上了蠱蟲與老皇帝進行交易,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十二搖搖頭:「他沒有喂我吃什麼東西,兒子記得母親的叮囑,他送來的東西一概不吃。兒子什麼事都是咬死了不知道,他派人拷問了兒子幾次,將兒子丟在了一間屋子裡鎖著,若不是母親及時趕到,兒子恐怕就……」
他忽而想到什麼,從凌鶴懷裡撤出來:「兒子聽連姑姑說,皇姐她發燒了?」
「放心,有你春杏姑姑照看著,她不會有事的。」
十二心想,近期他也不能去探望十公主,老皇帝疑心未消,不能將他的疑心蔓延到十公主身上。
雖然心下著急,也只能默不作聲地點點頭,朗聲道:「幸好十公主病了,兒臣還怕上了學被她差遣,這下可輕鬆了。」
但這如何能瞞得過凌鶴,她也不不欲戳破十二,抿唇一笑。只私底下暗暗囑咐了春杏,讓她將十公主身體的消息日日傳遞進儲秀宮。
儲秀宮這邊按下不表,溪硯宮那邊卻是愁雲慘談。王嬪借著十公主的病情請了老皇帝來看望,而老皇帝卻古怪地盯著病床上的十公主不作聲,只賜下了些尋常補品便了。
王嬪還以為自己與十公主的恩寵因為前些日子責怪凌妃而到了頭,心裡雖然又氣又嫉,卻不敢再在老皇帝面前提十二皇子與凌妃。並且她聽聞凌妃這些日子給老皇帝獻了秘寶,正得聖意,更不敢觸這個霉頭,只得自己咽下苦果,在內心狠狠給凌妃記下了。
好在十公主不久後就從昏迷中醒來,但無論如何問她之前發生了何事,十公主都懵懵地搖頭說不知。原還指望靠女兒的口供將十二害女兒的王嬪大失所望,頻頻在十公主面前口出怨言,痛罵凌妃母子,只道凌妃狐媚心機,十二卑賤鄙薄,在十公主面前成日以淚洗面。
十公主昏昏沉沉中記下了這些話,心道這母子兩讓自己的母妃如此痛苦,定不是什麼好人。於是接下來的日子裡不拿一眼瞧十二,只當是什麼髒東西般避之不及。而十二還以為十公主是為了不讓皇帝疑心而故意疏遠自己,便也沒多話,不久之後十公主便不再上御書房,與十二所見的機會少之又少。
而老皇帝也在試探十公主多次無果後,重新寵愛起了十公主,畢竟,何謙的庶長子何德長得越來越像何謙了,可惜是個膏梁紈袴之才,不可堪大任。老皇帝盤算著,一定要將一個尊貴無比的公主賜婚予何家,才能保住自己新上人的富貴無極。
而蠱蟲也慢慢在老皇帝的身體里生根發芽,不動聲色地遊走在他的四肢百骸。當十二發現自己能夠通過蠱蟲讓老皇帝在混亂中下有利於自己的命令時,比如說,將姜竣圈進御林軍備補名單時,雖然只有短短一瞬,且自己會被反噬嘔血,也十分足夠。
十二在聽說了十公主要選武師傅時,再次啟用了蠱蟲,讓名不見經傳的姜竣做了十公主的武師傅。而這次的代價不單單是嘔血,他的身體像塊硬冰一般僵直在了床上,動彈不得。三日後才慢慢恢復知覺,凌鶴這次也發現了十二的不對勁,她這麼多年第一次對十二生這樣大的氣:「你的身體現下還不能承受這樣頻繁的操控,你再私用,我便將這母蠱從你身上除下。」
十二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勉強動了動嘴角,卻是甘之如飴的笑。
能為皇姐做一些事,就算是遠遠地知道,也好。
此事之後他確實不敢再碰這蠱蟲,直到姜將軍羽翼漸豐,暗示他時機已成,他才再次動用了蠱蟲,讓老皇帝賜他府邸,予他宮外居住。
待一切定音後,十二心想,他終於可以借著被賜府的名義讓王嬪帶著十公主來賀自己了,終於能再見到十公主了時,王嬪卻並未遂他的願,只派人帶了薄禮一封祝賀。
好吧,王嬪不來是意料中事,那麼皇姐總不能不來吧?於是十二等啊等,等著十公主私下來找自己,他藏了好多話想要對她說,在房間裡轉悠著許多天,想到的最好的一句開場白竟然是「皇姐近日可好嗎?」。
可是臨到出宮前一天,他還是沒能等到十公主。
十二再也等不及了,仿佛在熱鍋里燙腳的螞蟻,一刻也不願在儲秀宮再多等一刻,天不亮便孤身奔去了溪硯宮門口,拿著拜帖等著溪硯宮開門。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聽到了他的祈求,他沒等幾個人便見到了十公主的侍女。由於過於興奮,他沒有注意到侍女奇怪的表情,只懇切地請求侍女一定要將拜帖送到,而侍女也回得倒快,沒讓他等上一刻便說了一個偏僻的地點,說十公主稍後在那處等他。
十二不疑有他,急匆匆地揖了揖便向那處奔去,心中還笑道皇姐還如小時候一般。
而他等來的,卻不是十公主,而是拿著被鹽水浸泡許久的鞭子的侍女與十幾個人高馬大的太監。當他被摁倒在地上時,還不可置信:「是誰派你們來的?我要見十公主!」
拿著鞭子的太監站在陽光下,看著被摁在地上的十二像是看什麼低賤的螻蟻:「呸,什麼東西,什麼名頭都沒有便被趕出了宮立了府,怪不得我們公主不願見你。」
「不可能,你們這些奴才撒謊!」十二扭頭去看站在一旁的侍女,侍女卻別過頭對行刑的太監說:「不必留手,狠狠地打便是了,你們不會出事的。」
幾個太監早得了王嬪的許諾,本就不把這個默默無名的皇子放在眼裡,只諂笑道:「奴才們不會讓娘娘與公主失望的。」
十二此時卻看清了那個太監手裡的鞭子,別致的小羊皮鞭,他與十公主初遇時,她便是拿這樣的鞭子抽的自己。他心中不願承認,扭動著掙扎著:「放開我!你們放開我!」
身後壓著他的太監卻恍若未聞,將他牢牢摁住了。
第一鞭落下的時候,十二甚至沒能反應過來,那鞭子在打下第二鞭時,他才痛呼出聲。
原來帶著衣服抽鞭子,比被扒了衣服抽更痛。
那太監見他喊疼,手中鞭子不停,口中還罵道:「什麼低賤的身份,也敢來攀我們十公主。這次雜家不把你打得記住了教訓,怕是不能向娘娘與公主交差了!堵住他的嘴!」
於是十二不知被那太監塞了什麼滿滿當當進口中,連痛呼也不得。那鞭子如夏日的暴雨一般密密麻麻落下,每一次揮鞭都帶著令人不寒而慄的破風聲。
十二不知道這個太監抽了多少鞭,到最後也分不清是身上更痛,還是心上更痛。待太監們放開他時,他的背上已沒一塊好肉了。
那太監終於停手,臨走前還踹了他兩腳讓他識相些,才罵罵咧咧地走了。
他也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好在這久經折磨的身體還能動彈,便慢慢扶著牆挪動著。待好不容易挪到了一處角門時,遠遠地便看到了侍女扶著十公主,浩浩蕩蕩地走在長街上。
他開口要喚十公主,侍女的一聲調笑卻在此刻鑽進了他的耳朵里:「公主皇恩浩蕩,這宮裡無人可比。」
「這是自然,難不成像凌妃那個兒子一般,悄無聲息地被趕出了宮?」一個太監討巧地接話。
十二死死盯著十公主的臉,不肯放過她任何的表情變化。最後只無力地發現,十公主卻並未被這個話題引出什麼特殊的表情,反而十分贊同似地點了點頭。
一道驚雷落下,而他的神志也在隨著那道驚雷在那一刻被劈散。
直到夏日的大雨落下,砸痛了背上的傷口,而十公主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長街盡頭,十二像是承受不住一般,挪動了幾步,終於倒在了這深宮中的不知何處。
第八十三章、願往
再之後的事,便是何家以凌鷺為質,將凌鶴送上了老皇帝的床榻。一開始凌鶴還頗為受寵,但不知為何,又驟然失寵。後宮浮沉,卻又在最後宮變之時一鳴驚人,成了太后。
這其中關節十公主已不想再追究了,她木然地站起身來,打開上鎖的屜匣,熟稔地摸出深處那隻虎符:「出京前,你們陛下將這隻虎符贈給了本宮。可惜,它還從未派上過用場。」
陳二看清了她手中的虎符,將手中的劍一立跪了下來。
姜將軍也看清了她手中的東西,燈影幢幢將他的臉色映得晦暗不明,仿佛知道十公主要做什麼,本該贊同的他,手卻下意識地扣住了十公主的手。
連素質從他二人的反應中也猜出了這虎符的重要性,連忙膝行至十公主腳邊,不住磕頭,連聲哭求:「求求公主救救陛下吧!」
「毓敏不可。」姜將軍一反常態,強硬地壓下了十公主想要抽出的手,「京城兇險,你去不得。」
「師父,我是最好的人選。」十公主費力抬起雙眼,將姜將軍的眼神與面容看得清楚,「師父你也去不得,這北疆還需你來守,切不可使京城腹背受敵。」
「那讓陳一陳二去!如何攻城,如何施援,他們比你更擅長!」
「不,我是一定要去的。」
「陳一陳二固然比我知曉如何攻下一座城,但沒有我,他們如何師出有名?」
「連素質能跑到北疆,說明順妃並不敢趕盡殺絕。而子蠱未碎,說明他還沒有死。」十公主將手抽出,握緊了虎符,「我只知道這些,就足夠了。」
雪光透著窗子將她眼中噙著的淚光照亮,姜將軍仿佛被這利光懾住了,許久,才緩緩收回手,不再言語。
陳二叩首:「願隨公主往。」
十公主將掛在牆上的那把劍摘下,反手橫在了自己與姜將軍之間:「師父,承蒙您這些年來的照顧。毓敏與他之間的事,已是一筆糊塗帳。師父不必提毓敏算清,毓敏也不欲算清了。」
「現下,不僅是毓敏,更是一國的公主,只向師父問一句,可否堅守北疆?」
姜將軍緩緩單膝跪下,低頭稱諾:「臣,遵旨。」
十公主將姜將軍扶起,示意他低頭看自己手中的劍:「師父曾以此劍教導毓敏,國之將傾,君子應舍己而出,無謂力之大小。」
「毓敏願做君子,以此劍請,清君側。」
姜將軍反手握住她持劍柄的手,緊了又緊,最終只有一句:「風雪大,路上小心。」
十公主微微頷首,將錦匣內的那一根玉簪撿起,又將那隻人偶攥在手中,依在心口。
風雪紛紛下了一夜仍未停,次日清晨的北疆城下,一隊偽裝成商隊的人馬已整裝待發。未免惹人耳目,姜將軍並未親自送行,只是站在城樓上遠遠地眺著用帷帽掩住面目的十公主一行,神色莫名。
連素質站在他身邊,輕聲道:「我記得,第一次出征北疆,十公主也是這般,偷偷溜出宮送您。」
不知是不是因為風雪太大,姜將軍有些迷了眼睛。許久,才感到嘴邊有一抹冰涼的苦澀將他刺痛。
城下的十公主卻遇到了些麻煩。陳二沒有來,只有陳一背著他那把大刀出現在隊尾。
十公主看向臉色沉鬱的陳一:「陳二呢?」
「姜將軍說有事要託付予他,屬下便先來了。」
十公主皺眉,覺察出不對,但見陳一眼中似有懇求,似乎另有隱情,只好勒了勒馬繩:「事不宜遲,出發吧。」
在北疆這五年,陳一陳二帶出的那隊新兵,留下的已與陳一陳二兩兄弟並十公主十分熟悉,便有一人朝陳一調笑道:「那個照顧一將軍的小娘子怎麼沒跟來?」
陳一卻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臉,低聲斥這人:「不得胡言!此行兇險,須得打起十二萬分的小心。」
那人訥訥稱是。
待十公主一行已離開北疆,日頭都爬上了陳二的眼皮時,陳二才猛地一個扎子起身,卻因起得太猛,帶動了隱隱作痛的後腦勺,讓他「嗤」地痛呼出聲。
環顧四周,自己竟然是在十公主在北疆府邸的柴房,柴房裡有個下人反倒被他嚇了一跳:「二將軍!您怎麼會在這裡!」
「我大哥呢?」陳二扒拉開柴堆,回想起自己醒來前最後一幕,是被他從不設防的大哥一個手刀劈暈了。
「一將軍早已隨公主他們走了。」
「走了多久?」
「約莫有三四個時辰了罷。」
陳二暗道不好,跌跌撞撞跑回房裡,發現自己收拾好的包裹已經不翼而飛。而房內站著一人正攥著一張紙,掩面低泣。
陳二走上前,竟是侍女,她將一雙眼睛哭腫,不發一言只將手裡的紙塞進了陳二手中。陳二低頭一看,只見有些許暈開的陳一歪歪斜斜的字跡寫著:「好好待她!」
「這是怎麼回事?」
侍女喃喃道:「陳二,是我對不住你,是我對不住你……我也對不住他……」
陳二腦袋已成了漿糊,他在侍女面前蹲下:「雙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告訴我,你告訴我!」
侍女震盪的心魂卻早已隨著陳一奔向了皇城,皇城內的順妃卻安安穩穩地坐在皇帝的床邊,看著他蒼白的唇,只覺得痛快。
拿起放在一旁的藥碗,順妃輕輕攪動著渾濁的液體,那碗里的藥分明早已失卻了熱氣,她卻猶嫌不夠似地,低首吹拂起一片波瀾。良久,好似看夠了床榻上那人痛苦的樣子,順妃起身將手中的藥隨手倒在了一旁的花盆裡,轉身向簾外低頭的蒙面人發問:「到底何時,皇上才能龍馭賓天?」
「快了,藥效發作,再有十日娘娘便能有好消息了。」
順妃嗤笑一聲:「我能有什麼好消息,不過是替天行道罷了。」冰涼的護甲悠悠沿著毫無知覺的皇帝的下頜划過:「我的兒子,絕對不能有一個這樣的父親。」
指尖微動,一道血痕便出現在了皇帝的頸邊。她像是很惋惜一般嘆息道:「等閒變卻故人心啊。」
簾外那人聽順妃這話,便知道她要對皇帝說些私話,便熟練地悄無聲息地退下了。待殿內一片寂靜,順妃突然狠狠掐住了皇帝的脖子:「你們皇室一片污糟!竟然就想這樣把我和我的兒子丟到封地去!你休想!你休想!」
夢中的皇帝好似被痛醒,在順妃的雙手間不住地咳嗽,雙眼卻依然緊緊閉著。
順妃又倏地放手:「是你欠我的,是你欠我的。誰也不能把我兒子和我的位置搶走,你休想給她留著。」
她俯身在皇帝耳邊低語:「連素質已經帶著那個弱智的小賤種跑出去了,我就等著她自投羅網,將你們這一對亂倫的姐弟一同送到地底下受閻王審判,萬人唾罵。」
想起前幾天被宮人從冷宮抬出的那個小賤種,順妃心中有些暢快,心胸都舒服了不少。空曠的皇宮裡迴蕩著她的喃喃自語:「誰也不能……誰也不能,奪走我的位置……」
第八十四章、賜婚
十二不能動彈地躺在龍床上,意識卻無比清醒。
他能感覺到剛剛順妃指甲留下的傷痕里滾落下的血滴,也能感受到殿內不斷送進自己鼻內的毒香。當然,還有順妃日日在他面前念叨著的那些怨憤言語。
他連控制自己的身體,深深嘆一口氣都做不到。想要扯出一抹苦笑
寂靜空曠的寢殿,十二的思緒卻早已飄出了寢殿,飄出了這巍峨的禁宮,飄向大雪紛飛,飄向陡峭城牆下,那個模糊又熟悉的身影。
他想起最後一次見到的她,雖然當時他並不能隔著未散的硝煙看清她的眉目,但這三年間他已描摹過她的面容千千萬萬次。他的心卻篤定非常,城牆下的十公主,一定擁有著與在京城內錦玉堆砌出的華麗截然不的飛揚神采。
好似她出嫁前,馬上彎弓,林中獵鹿時揮灑出的意氣驕傲。
是了,出嫁前的皇姐,是怎樣的呢?
不用為了掩蓋父皇與何相的腌臢事而強撐顏面,也不會出現為了收拾何德鬧出的荒唐事而勞心而顯露出疲態,更不會有因五皇子被害死後被迫捲入的皇子爭鬥中的心力憔悴。
彼時的她,是皇城裡一顆熠熠生輝的璀璨明珠。縱使她對自己再不復好言好語,將他再次視若草履,他還是忍不住地再次看向她。
姜竣卻在此時向他辭行,言道將赴邊關尋得出頭機會。十二沒有同意,以時機未成熟為由拒絕了姜竣。
他慢慢地看著手中因為吸著老皇帝的精血而愈發顯得鮮艷的蠱線,自以為勝券在握。他已經不再去想十公主了,雨中那場痛打與怒罵,早已將曾痴心錯付的自己釘死在了那昏暗的宮牆次
卻不知道老皇帝的聖旨已不待他完全掌握局勢,便將所有人炸得粉身碎骨。
老皇帝的旨意如一道憑空出現的驚雷,給何相的庶子與十公主賜婚,婚期就定在同年的秋天。
彼時的十公主年歲的確已不大小了,被老皇帝一拖再拖,從二八生生拖了兩年,放到尋常人家裡都算是老姑娘了。
人人都道老皇帝對十公主寵愛非常,所以將這顆掌上明珠一留再留。王嬪也在這兩年的等待中將心中的女婿的人選標準越拔越高。萬萬沒想到,在宮裡宮外翹首以盼中,十公主竟然花落在何相家中。
還是一個,京城裡里外外、上上下下都出了名的紈絝庶子。說來也怪,他的生父,這位大名鼎鼎的佞幸之臣,竟沒有一房妻室,所納的妾眾皆為皇帝所賜,卻只得一個庶子。
一個大快朵頤著朝堂的銀子人盡皆知的奸相,一個常來常往於秦樓楚館作嬌客的佞幸獨子,再配上一位被捧得高高在上的嬌蠻公主,可算是齊活了!
真可謂是相得益彰、五毒俱全了!
王嬪知道這個消息後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而哭天抹淚,只呆呆地坐在與老皇帝翻雲覆雨過的錦繡床榻上,像是沒有了呼吸。待日沉西山,聞得溪硯宮一聲尖銳的哭叫劃破這死寂,然後便是王嬪哭死在了正殿內。
而處在旋渦中心的十公主,反倒是最平靜的。聽到消息的她沉默半晌,接過侍女遞來的帕子,慢慢拭著臉上的汗珠,最後抬手將劍狠狠擲向了靶子。
一劍穿心。
王嬪已去老皇帝跟前撒潑打滾了三回了,終於在最後一回,還沒來得及開始哭,就被老皇帝左右太監捂住了口舌,摁在了白玉石階上。
王嬪奮力想要掙脫這兩個大力太監,淚眼朦朧間抬頭,看到殿上老皇帝扶著太監的手冷冷地瞧著她,像是在看一坨蠕動的肉。
毒日頭下,這一眼將王嬪激出了一身冷汗,漸漸委頓了下來。
老皇帝見她不再掙扎,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將她抬下去,連一句言語都沒有。
回來後王嬪大病了一場,十公主坐在病床前,握緊王嬪汗淋淋的手,低著頭不說話。
王嬪和她哭訴:「你父親好狠的心……他那麼寵愛你,怎麼會把你,嫁進這樣的門戶!」
想來他們王家自詡豪門望族,盤踞朝中三代,竟然要與佞幸做親家!
連何家都將這不肖子孫逐出家族了,天下誰人不知道這何氏之恥?
王嬪越想越覺得悲苦,一腔憤懣在殿前澆得透心涼,窩在胸前發酵著成了滿肚子的憂愁暗恨,將她擊潰。她起身就要下床,嘴裡念念有詞,十公主一把將已若癲狂的母親摁了回去,高聲喊她:「母親!」
王嬪像是被這一聲叫回了魂,隨即摟住十公主開始大哭不止,哭至深夜,將一雙美目哭腫,又氣又累地暈厥過去。
十公主看母親已然昏睡,才輕輕將手抽了出來。春杏在一旁擔憂地低聲叫她:「公主……不難過?」
十公主淡淡地扯了嘴角:「父皇心意已決。」
她自言自語般,像是要說服自己似地:「何德也沒什麼不好的……放眼望去父皇的公主中,所得夫婿家中誰能高過何相?沒什麼不好的……」
春杏欲言又止,卻想起連素質的囑託,只得將十二皇子的事默默咽下,但到底心疼自己這個從小看護這長大的公主,忍不住出言安撫:「公主能想通最好……這樣娘娘也不會再哭鬧了……」
但抬眼時,十公主已不在跟前了。
十公主遊魂似地飄回了自己的殿中,枯坐在案前,這些日子強忍著的眼淚終於滴滴答答落下,浸濕了手下按著的寫滿少女心事的信紙,墨跡暈開,隱約可見的「姜」字也慢慢消失不見。
她想起前些日子練武時,姜竣向她遞上了辭呈。說起北疆時,他的臉上隱隱浮現出的對戰場的嚮往,是在宮裡教她習武時從未出現過的。
思及此,她抹了抹臉上早已干透的淚痕,輕聲問屏風後默然侍候的侍女:「師父有什麼消息嗎?」
侍女不敢作聲,她知道十公主早就傾心於姜竣。公主府里的竹林,是最早定下景致。前些日子聽聞老皇帝有意賜婚於自己時,十公主便開心地將寄託了自己心意的信,叫自己轉交於姜竣。
可是,那封信卻如同石沉大海,在一天天的等待中,逐漸令十公主失望。
最終等來的不僅是姜將軍的辭呈,還有老皇帝晴天霹靂般的賜婚。
第八十五章、密信
十二知道消息的時候,手下一頓,滾燙的茶水像是撩了他一下。他將茶盞叩下,慢慢摩挲著細膩的杯瓷壁,好似毫不在意地發問:「父皇已經把聖旨頒下來了嗎?」
凌妃坐在一旁,眼前黑茫茫一片,只能通過他的語氣揣摩著:「已經下了,你想要做什麼?」
「什麼都不做,」十二再次將茶盞端起,波瀾不驚,「十皇姐的事與我何干?」
更何況,今日春杏傳回來消息,說十公主不僅反應平平,還在好言勸慰王嬪接受旨意。
那還需要他操什麼心?
十二努力說服著自己,像是一次次從那冰冷牆角噩夢中醒來那樣說服著自己,像是無數次從她漠視的眼神邊路過那樣,像是紅牆下忍不住悄悄跟在她身後那樣。
他唾棄著自己的忍不住,力圖說服著自己、告誡著自己,不要再為這樣反覆無常、拿別人當遊戲的人而費心費神。
但又自虐般收集著每一條與她有關的消息,雖然都和他沒什麼關係了。
十二倏地站起身,只口中言道自己有要事要處理。辭了凌妃,走出儲秀宮,將要出宮門時,他心下一動,不知怎的拐向了習武場。雖然十公主待嫁,現已不會再去習武場了,但是不知為何,他就是想去。
未賜府出宮時,他會偷偷在習武場的柱子背後窺視著十公主與姜竣學習的一招一式。即便姜竣在十公主放課後,也會將這些招式也傳授給自己,他也忍不住,要悄悄在練武場上隨著她的招數暗暗自己比劃,就好似她與自己在拆招喂招一般。
身後的李望看他駐足望著習武場,心中大嘆,卻全然不敢說話。儘管他知道主子在想著誰,怨著誰。
但這些,只能是不能宣之於口的公開秘密。
十二的心中是有怨的,如果她是為了自保,大可與自己形同陌路;若是從一開始就不願與自己親近,為何又故作親昵,為他出頭,讓他知道原來被保護是這樣的感覺;他本來,以為自己在這個冰冷的宮中能有一個護他、愛他的姐姐了。
卻原來,自己只是那個人一時興起的玩具,發現他是個累贅時,就肆意輕賤的玩具。
十二走到箭靶前,撫摸著箭靶上的孔洞。卻忍不住想,皇姐的箭術很好,雖說女子一般力弱,難開大弓,但她硬生生練到能開一石弓,連姜竣都在他面前贊她性情堅忍,養尊處優卻實在能吃苦。
是了,性情堅忍,所以才能平靜地嫁給何德,堅忍至此!
信步至習武場的備室旁,他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掀簾而入,手中還抓著一封信。
十二認出來這人便是將自己堵在溪硯宮外的十公主的侍女,觀她步履匆匆,十二便側身借著迴廊的角門隱去了身形。不一會兒,那侍女便出來了,臉上還帶著興奮的笑意。
他心下好奇,見人遠去,便側身閃進了備室。備室內有兩個小太監聽見聲響,從武器架後探出腦袋,見是十二皇子,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過來見禮。
「姜侍衛呢?」
「姜大人還在更衣,皇子稍坐片刻,奴才這就去稟。」
十二頷首,眼下一撇便見到了剛剛拿在侍女手上的信。雖然知道此事不好,但他還是將信打開了。
一目十行地讀完,十二不知不覺將手中的信紙攥緊,心中有一絲歡喜,又有些莫名的酸澀。聽到姜竣的步伐,他迅速將手中的信紙收進袖中,站起身還未開口,便被姜竣急急截斷:「陛下,臣有事想求。」說罷便揮手讓兩個小太監退下,臉上難以壓制隱隱的興奮:「求陛下,放臣去北疆。」
「十公主不日將出嫁,臣也幸不辱使命。聽聞北疆動亂,加之家父得到了消息義父的一對親子在北邊有消息,臣想替父親去尋一尋。」
十二倏地將掩在袖子下的、句句寫滿相思、字字溢出綿綿情意的信紙捏緊,他沒有理由阻止姜竣奔赴北疆,他本應該高興非常、毫不猶豫地答允這個合情合理的請求,但是他卻猶豫了。
猶豫於信紙上,那像是被淚洇開的娟秀字跡。
可他明明不該再為這個不值得的人掛心,他應該恨她,他應該在得知她被嫁給這麼一個紈絝後撫掌稱快的。
可是誰能告訴他,他為什麼還是問出了這一句:「那十皇姐怎麼辦?」
姜竣莫名:「十公主如何?」
十二將頭一偏,去看武器架上的劍,半晌才囁嚅道:「皇姐……或許有了傾慕之人呢?」
「十公主得嫁高門,臣也替十公主高興。」姜竣不知道為什麼十二皇子會在此時提及十公主,但還是順著他的話道,「臣看著公主長大,現下公主也算有了歸宿,臣也希望不再拘於禁宮內做一個武師傅了。」
十二替十公主不甘,低頭直直地盯著半跪著的姜竣:「若是,十皇姐傾慕之人並非何德呢?」
「皇命不可違,」姜竣不知為何,有些不敢接十二皇子的目光,「陛下,凌氏一族的大任要緊,還望陛下答允臣的請求。」
十二已經不記得後來自己是如何與姜竣說了什麼,他最終還是沒有將那封信遞給姜竣。而是恍惚出宮回到府邸,寬衣解帶時才發現捏在自己手裡許久,皺成一團的十公主的信。
李望忖度著主子的神色,心下一橫,故意往十二的痛處扎:「主子……不日十公主出嫁,咱們府里也該出一份賀禮。奴才想問,主子想送什麼?」
燭光幢幢下十二張了張嘴,心中的恨像是被眼前搖曳的燭火給點燃。許久,李望才聽得頭頂上飄來一句:「送十皇姐新婚賀禮,不如送給何德這個新駙馬一籠子稀罕鳥雀。」
「是。」李望低眉順眼地應了,一邊將手中的衣物整理好,一邊低聲道,「凌妃娘娘說,那位最近提及了您的婚事,您也該打算起來了。」
十二「嗯」了一聲:「我知道,他掐著我與母妃這麼多年,是時候該換我們掐著他了。」
李望見他情緒已然平復,心中寬慰,轉身正準備關門退下時,又聽本已在床上躺著的十二輕飄飄地笑了一聲:「我聽說何相近來出了本詩集,連著其他賀禮一併送給皇姐吧。」
「畢竟那是她未來的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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