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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宮風雲 (40-52)作者:臘月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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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5 18:31: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四十章 滿目瘡痍
就在此時,兩位婦人從她的身邊經過,身上散著很重的藥味,她抹掉眼淚,深呼吸後扯出和善的笑意,回身問道:「請問找大夫看病,應該怎麼走?」
婦人抬手指路道:「要是手裡有錢,就去城東的醫館看。要是沒錢你們就往前走,過兩個路口左拐,那裡有個病坊,不收錢,就是人太多,藥也限量。」
另一個婦人道:「我們剛從那裡出來,現在人不算多,你們去吧,不然等人多的時候,盧大夫未必能顧得上你。」
盧大夫?
薛棠一怔,心裡有了猜測,不過不能確定。
她的視線落在婦人手中的藥包上,「你這藥可是從病坊拿來的?」
婦人點點頭。
「我可以看看嗎?」薛棠又問。
婦人手一縮,面露難色,生怕遇到搶藥的。
薛棠不再勉強,而是拿出幾文錢,悄悄塞到她的手心裡,「我只是看看,不拿走。」
婦人眼睛亮了,立刻拆開藥包給她看,裡面是些黑色的藥丸,薛棠拿起一粒輕嗅,味道與祛寒散很像。
她問道:「你可知這位大夫叫什麼?」
婦人搖搖頭,「我只知道他姓盧。」
薛棠心裡有了底,將藥還給了婦人,欣然道謝。
兩個婦人閒聊著離開了。
「好像今天要審周家那案子,去看看嗎?」
「有什麼可看的,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
聞言,薛棠和裴衡光對視一眼,往衙門的方向走去。
公堂外面站著稀疏的百姓,公堂里站著叄個人,其中絡腮鬍的男人一臉兇相,膘肥體壯,極為顯眼。另外兩個站得很遠的人看起來像是一對兄妹,妹妹攙扶著瘸腿的哥哥,都很瘦弱憔悴。
縣令何集慢悠悠地走了進來,他已年過花甲,皮膚很白,腰圓體寬,看上去腦滿腸肥,一臉笑面虎似的奸相。他懷裡捧著一個不倒翁,那不倒翁的模樣與他極像,只是穿著一身彩色衣服。
兄妹二人見縣令出來了,顫顫巍巍地跪了下來,絡腮鬍男人也跪了下來,神氣十足。
何集將不倒翁輕輕地放在桌案上,不倒翁搖晃了幾下,穩穩立住了。何集笑了下,拿起驚堂木拍案。
「啪」的一聲傳來,觀看審案的薛棠不禁想到了那首童謠的其中一句——娃娃搖,拍板板。
她恍然大悟,原來那首童謠是在諷刺這位縣令大人。
「堂下何人?」何集問道。
瘸腿的男人開口道:「小民周榮,狀告孫明德。他不止入室搶劫,還殺了我的父母,將我打成重傷,還……欺辱了我妹妹秀兒。」
攙扶著周榮的女人掩袖哭泣。
何集慢悠悠地拿起案上的狀子看,不一會兒,他臉色大變,疾言厲色道:「孫明德身長七尺,膀大腰圓,就算是兩個狗洞也鑽不進去,你這狀詞漏洞百出,簡直一派胡言!」
周榮一愣,「什麼、什麼狗洞?」他的狀詞根本沒提過狗洞。
何集一甩狀子,「你好好看看你自己寫的狀詞!你不會以為本官老眼昏花,識字不清,就想糊弄本官吧!」
「我沒有……」
周榮急忙抓過狀子看,其中「從大門闖入」的「大」字竟被點上了一點。
他滿目震驚,「我、我寫的是大門!是大門啊!不是犬門!」
「這可是你自己親筆寫的狀詞,上面還有你的指印呢!」何集厲聲道。
周榮歇斯底里地呼嚎:「大人!大人!我沒寫過!沒寫過!」
周秀眼神一涼,絕望地癱坐在地上。
何集握起驚堂木拍案,「好你一個周榮,竟敢藐視公堂,糊弄本官!來人!給我打!」
「我沒有!我沒有!你這狗官!你不得好死!」周榮目眥盡裂,發狂怒吼。
何集悠哉地點了下不倒翁,那案上的不倒翁晃了晃,屹立不動。
幾個衙役生拉硬扯地拖著周榮。
「蒼天不公啊!蒼天不公啊!」
周榮猛地噴出一口鮮血,染紅了狀子,濺到了不倒翁上。
何集忿然作色,連忙引袖擦拭,「真晦氣!」
周榮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死不瞑目。
「哥哥!哥哥!」周秀大驚,趴到周榮的身體上,嚎啕大哭。
孫明德不顧女人哭得撕心裂肺,一把拉起她,色眯眯道:「你哥哥沒氣了,就你自個了,跟爺回家吧!」
堂下公然強搶民女,可身為父母官的何集卻無動於衷,甚至一副看熱鬧的模樣,凝視周秀的眼神不懷好意。
周秀髮瘋似地猛咬孫明德的手,孫明德痛得面目扭曲,「你這小娘們!」
他一把甩開周秀的手,周秀毫不猶豫地沖向柱子,一頭撞了上去。
何集搖搖頭,「嘖嘖,可惜了!」
周秀的身子緩緩下滑,癱倒在地,嘴唇還沾著孫明德的血,很快閉上了眼睛。
幾個衙役將周家兄妹的屍首拖走了。
薛棠背脊發涼,淚流滿面,雙手止不住地顫,更讓她詫異的是,周圍的百姓竟沒有任何反應,他們的眼神麻木空洞,像是司空見慣,習以為常。
「走了走了,折兩個錢換酒吃。」
「怎麼又去買酒?本就沒兩個子兒,你不去換些填肚的吃食,倒是天天買醉,把酒當飯吃,遲早吃死你!」
「死了好呀!早死早托生,下輩子寧可做豬做狗也不想再做人!」
「我倒希望死後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一眾百姓散去了。
薛棠望著那塊明鏡高懸的匾額,含淚的眼眸堅定而又銳利,心中的信念再次加深了。
「公主……」裴衡光想要安慰她,伸出了手卻不敢落在她微顫的背脊上。
「去病坊,找盧濟舟。」薛棠轉身離去。
裴衡光詫異,「盧太醫在此地?」
薛棠已經走遠了。
病坊人滿為患,院中儘是用草杆和葦席搭建的窩棚,充當居所。
一個五歲大的小女孩好奇地盯著藥爐,旁側扇火的男子徐徐道:「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先實脾。」
「這是什麼意思?」小女孩疑惑地問。
盧濟舟和顏道:「肝病能傳脾,實脾能治肝,所以治療肝病是疏肝健脾,肝脾同調。」
小女孩頓悟,「我明白了!」
她拿起樹枝,在地上寫了一個肝字,又在右邊寫了一個脾字,隨即在兩字中間畫上箭頭,最後再圈在了一起,默默記著。
盧濟舟笑了下,「想不到你小小年紀,不止識字多,覺悟還很高!」
小女孩回應了個笑容,沒再說話,跑到一個抱著嬰孩的孕婦身邊,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娘親,我又學到了一個知識……」
盧濟舟欣慰一笑。他身材高挑,雅正端方,即使身著粗布麻衫,也難掩他清貴卓絕。
隨從元參匆匆而來,「公子,桂枝、麻黃還有柴胡,這幾味藥材又空了。」
說話間,兩個瘦骨嶙峋的男人抬著一個蓋著白布的架子離去。
藥材短缺,大夫稀少,病患又太多,幾乎天天都有死人。
盧濟舟無奈垂眸,「再去城東那家藥鋪賒點藥材,至於銀錢,我明日找縣令再討點來。」
元參忿忿不平道:「何縣令給的錢是越來越少,上次他明明就在衙門裡,還裝作不在,讓公子在雨里等他,真氣人!」
「罷了,救人要緊。」
盧濟舟搖首嘆息,輕輕攪著鍋里的藥。
「盧大夫,你救過我一次,我是來感謝你的。」一個低沉的聲音忽地傳來。
救過的人不計其數,盧濟舟沒有在意,「不用謝,這是我身為醫者應該做的,現在天氣涼了,快回家吧。」
第四十一章 官情紙薄
薛棠上前幾步,輕喚了聲,「盧公子。」
這一次,她沒有壓低聲線。
頗為耳熟的聲音讓盧濟舟心頭一震,他轉身看去,不禁怔住了。
她是男裝打扮,黑臉粗眉,還布著麻子,看上去其貌不揚,就算聲音熟悉,盧濟舟也不敢確認,不過仔細觀察,她沒有喉結。
薛棠見他遲疑不定,指了指自己的後背,隨即左右看了看,示意他這裡人多眼雜,不可多言。
盧濟舟瞭然。
當初她因擅闖宣政殿而受杖刑,奄奄一息,是他救了她,可直到他被迫離去,她都沒有甦醒,他擔心至今,現在見她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懸在心上的石頭落地了。
夜半更深,難民們皆已入睡,病坊靜了下來,偶有咳嗽聲傳來。
屋子裡燭光昏黃,盧濟舟為裴衡光重新包紮了傷口,「現在藥物緊張,麻沸散早就用完了,所幸將軍的傷口不深,不需要縫合,不然將軍可要遭罪了。」
「多謝盧大夫。」裴衡光穿上衣衫。
「公主的身體可好?」盧濟舟緊接著問。
「我沒事。」薛棠脫口而出。
盧濟舟輕輕笑了下,「行醫之人講究望聞問切,單憑公主的一句話,我是不信的。」
薛棠不再多言,伸出手讓他診脈。
盧濟舟的神色嚴肅了幾分,「公主可是受過風寒?還服用了祛寒散?」
薛棠頷首。
「可有異樣?」裴衡光緊張問道。
盧濟舟舒展了眉頭,「還好,沒有大礙,只是氣血虧損,想來是公主舟車勞頓導致的。我明日煎些藥給公主服用,調補氣血,固本培元。」
裴衡光聞言放心了,見兩人敘話,他去了外面把守。
「若沒有你的祛寒散,也許我現在還困在府中。」薛棠感謝道。
盧濟舟當即道:「能幫到公主,是盧某的榮幸。」
她雖然沒有細說,但他已經猜到了。用苦肉計這種自殘的方式出逃,想來她的處境比之前受刑時還要難,不免心生憐意。
「公主背上的傷恢復如何?可還有哪裡不適?」
「我看不到,不過沒有不適。」薛棠背對著他,從容地解開了衣帶,盧濟舟微微側首。
衣衫褪落,背部幾道明顯的疤痕落入眼中。
盧濟舟心頭一顫,「我這裡有些祛疤痕的藥膏,雖然不能恢復如初,但也能淡化些。」
薛棠搖首,「不必了,留著吧。」
不過是一張皮囊,是否光潔無瑕,她早已不在乎了,而這疤痕卻意義深刻。
待他檢查無礙後,她穿好衣衫,閒聊的語氣道:「你的家鄉是在平州,應是北上,怎會出現在此地?」
「公主竟知道盧某的家鄉?」盧濟舟微感訝異。
薛棠沉默片刻,從容道:「你與馮鑒青是一同長大的好友,他是平州人士。」
盧濟舟瞭然一笑,兩人交集甚少,寥寥幾次碰面也都與馮鑒青有關。
那次雪中送別馮鑒青,她一襲紅衣,目光悲戚,他記憶猶新。如今提及馮鑒青,她神色淡然,古井無波,像是變了個人。
他雖有感慨,但並無意外。當初她所受的刑傷,他是實實在在看在眼裡,那幾乎要了她的命。親生父親帶來的苦難遠比情傷痛得多,想來,兒女私情對於現在的她而言,已經不算什麼了。
他收回思緒,回答道:「辭官後我沒有回家,而是雲遊行醫。嘉州水災嚴重,急需大夫,我便來了。」
薛棠的神色變得嚴肅,「你是被迫辭官,對嗎?」
盧濟舟一怔,「公主怎知?」
「那次我挨了杖刑,太醫院的醫官都不敢治我,只有你敢,然後你就辭了官,這不難猜。」
她是一國公主,那群醫官若不盡力救治,是會被問罪的,輕則降職罰俸,重則性命不保,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他們也不敢輕怠。
不過將近兩百杖的刑罰,若全挨了,必死無疑。皇帝是什麼心思,不言而喻,那群太醫怎敢盡力醫治她?可若不救她,太醫院勢必要被問罪,背這口黑鍋。此時出手救下她的人,壓力最大,雖然保住了一眾醫官,但也違背了聖意,逃不過打壓排擠。
盧濟舟感慨一笑,「公主聰慧。」
「抱歉了盧大夫,連累了你。」薛棠嘆息道。
見她情緒低落,盧濟舟輕輕笑了下,「醫者以治病救人為己任,生死榮辱早已置之度外。況且,我還要感謝公主。」
「此話怎講?」薛棠移目問道。
他神色閒適,徐徐道:「醫官醫官,難的是官而非醫!黨派之爭,勾心鬥角,我是倦了,也累了,比沉疴宿疾還難愈。在太醫院須得察言觀色,八面玲瓏,治病的能力重要,卻也不重要,這完全與我的初心背道而馳。我早有辭官之心,只是未得機會,如今徹底擺脫了官場,自是要感謝公主。」
說著,他端正地退後一步,「請受盧某一拜。」
薛棠連忙上前扶他,手剛一觸碰他的雙肘,他忽地直起了身子,悠悠道:「不過,我救了公主一命,算是扯平了。」
薛棠啞然失笑,「以前竟未發現盧公子如此風趣。」
「那是因為以前……」
公主的眼裡只看得到馮兄。
他藏在心底,輕笑了下,「因為以前的我確實是個悶葫蘆。辭了官,如釋重負,性子自然開朗了。」
「看來雲遊行醫的日子比在太醫院自在。」薛棠道。
盧濟舟目光略一暗,「自在是自在,不過……」
他沒有說下去。
薛棠會意,腦海里閃過一幕幕悽苦的慘景,心緒變得複雜沉重。
盧濟舟無奈長嘆:「身體的疾患尚可醫治,其他疾患……我是無能為力了。」
薛棠神色凝重,「賑銀貪污一案,你應有耳聞。這裡的縣令,你了解多少?」
盧濟舟回答道:「此人名叫何集,貪財好色,昏庸無能。以前還收斂些,可現在卻越發囂張,還曾拉攏我與他同流合污。賑銀失蹤,百姓的生活更難了,何集見我出身較好,又曾當過官,才肯施捨些銀兩補助病坊,不然這病坊根本開不起來。」
薛棠眉頭緊皺,「可朝廷早已補派了賑銀,榮澤縣沒收到嗎?」
盧濟舟只是怔了下,並無意外,「大抵是官官相護,一起貪了去。」
「如今正是風口浪尖,他們好大的膽子!」薛棠眉目含憤。
盧濟舟憂慮道:「皇上的身體大不如前,當今太子是怎樣的德行,公主比我清楚。朝政一旦動盪,貪墨之風必將盛行,現在看到的,也許只是冰山一角……」
薛棠攥緊袖子,冷聲道:「那就先把這一角挖出來!不怕慢,只怕站。」
盧濟舟聞言詫異,原以為她是為了保命,拋棄一切逃到了這裡,沒想到她另有目的。
他被她的情緒帶動,順勢問道:「公主想怎麼做?」
薛棠想了想,沉靜道:「先從何集入手,他曾拉攏你與他同流合污,那便順了他的意。」
「我明白了。」盧濟舟會意,肅然起敬,「公主有澄清天下之志,盧某欽佩。」
「不止。」薛棠望向窗外。
盧濟舟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很快,一個大膽的猜測在他的腦子裡炸開,思緒變得混亂。寥寥兩個字,他卻不敢確認。
薛棠又道:「夫有其志,必成其事。」
她的聲音堅定,背脊挺直,盧濟舟雖然看不到她的神情,但仍可以感受到她強大的氣勁,攝人心魄。而這樣的氣勁,不僅僅源於她帝王之女的身份,更是源自她本身。
他躬身一揖,「公主奔勞數日,今晚好好休息。身體康健,活得長久,能做的事會更多。」
她轉頭微笑,「你說得對。」
第四十二章 其性尚私
翌日清晨,薛棠想到自己要在病坊待上一段時間,這裡人多眼雜,男扮女裝很容易被人發現,索性偽裝成落難農婦,混入其中。
病坊的角落裡,一個小女孩拿著木枝在地上畫著什麼,引起了薛棠的注意,她上前看去,似乎是在畫一株藥草。
「這是什麼?」她問道。
「這是荊芥,大夫哥哥說這是有解表散風,透……」小女孩一下子想不起來,忍不住撓頭。
薛棠柔聲道:「慢慢想,不要急。」
小女孩眼睛一亮,「啊想起來!是透疹、消瘡,有這些功效。」
她連忙拿起木枝在地上寫了起來,「娘親曾經說過勤能補拙,一遍記不住,就多寫幾遍,總能記住。」
寫完透字後,她停了下來,撓了撓頭。
看來是不會寫疹這個字,薛棠拾起身旁的木枝,慢慢地填上了這個字,一筆一划,清晰明了。
「原來是這樣寫的,我記住了!謝謝姐姐!」小女孩笑得燦爛。
薛棠被她的笑容感染,也盈盈笑著,不禁問了句,「你叫什麼?」
問到名字,小女孩寫字的手一停,支支吾吾,「我……我叫……姐姐叫我丫頭吧。」
「這是你的名字嗎?」薛棠疑惑問。
小女孩囁嚅不言,轉身跑了。薛棠的視線跟隨著她,只見她跑到一個抱著嬰孩的孕婦身邊,緊緊依偎在孕婦身邊。那孕婦應是她的母親,肚子很大,看上去快要臨盆了,雜亂的頭髮遮住大半張臉,看不清模樣。
正當薛棠納悶時,「啪嚓」的破碎聲從院子中傳來,隨即傳來一個男人的破口大罵。
「你這庸醫!是你害死了俺家婆娘!你賠一個婆娘給俺!」
「我盡力了。」
盧濟舟無奈嘆息,額角滲著血絲,是被男人扔出的藥碗劃破了,好在他躲得快,只擦破了皮。
「放屁!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男人指著盧濟舟大罵,臉上沒有失去妻子的悲傷,只有耍無賴的怒氣。
幾個婦人反駁著他。
「你可別冤枉盧大夫!我看她這幾天偷偷把藥倒掉了,是根本不想活了!」
「我看她寧可病死,也不想被你打死!」
「沒準是你打死的,還賴給盧大夫!」
「她是俺婆娘,俺想打就打!管你們什麼事!」男人理直氣壯地大吼。
薛棠察覺到情況不對,立即找到混在人群中的裴衡光,朝他使了個眼色,輕聲提醒道:「只可防禦,不可攻擊。」
他的武功不低,這裡人多眼雜,很容易引起注意,惹來麻煩。
「都怪你這庸醫!害得俺沒了婆娘!要麼賠個婆娘給俺!要麼賠錢!」男人怒氣沖沖,眼見著上前揪盧濟舟的衣領,裴衡光立刻將他撲倒,和幾個健全的人一同將他制伏。
薛棠快步到盧濟舟的身邊,擔心地問:「你怎麼樣?」
「我沒事。」
病坊里吵鬧紛爭常常發生,他早已習慣,就算無償醫治,供人衣食,也仍有挑事之人。
他走到女人的屍體前,輕輕蓋上白布,目光黯然。
在白布蒙上之前,薛棠注意到女人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心頭酸澀,鬱抑不申。
病坊里怕出大亂子的人去報了官。很快,一群捕快來了。
為首的周捕快一跨進院子就掃視了一圈,一個靠在角落的孕婦不經意間落入眼中,那孕婦的模樣看著有幾分眼熟,但一時間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孕婦顫顫地扭過頭,雜亂的發遮住了整張臉。
「你們這群王八羔子!沒一個好東西!還俺婆娘!還俺錢!」男人的咒罵聲轉移了周捕快的注意。
他抬手示意,手下的捕快將男人抓了起來,裴衡光悄悄地退回到了人群中。
周捕快雖然是何集的人,但前段時間受了風寒,是盧濟舟治好了他,因此他對盧濟舟多了些感恩與敬意,上前問道:「盧大夫,他還打你哪裡了?傷得重不重?」
「一點小擦傷,不礙事的。」盧濟舟一笑而過。
周捕快替他抱不平,低聲嘆道:「我們老爺還想給您開醫館呢,您說您在這裡受什麼氣呢!」
「行醫之人在哪裡都是一樣的。」盧濟舟淡淡道。
周捕快嘆息搖頭,理解不了他的境界,放著好好的富貴日子不過,非要受窮。
「正常您也應該跟我們回衙門一趟,不過您先好好歇著吧,有需要再傳您。」
說著,他轉身離去。
薛棠思索片刻,悄聲對盧濟舟說:「這是個機會。」
縣衙書房裡。
何集翹著腿,懶懶地躺在搖椅上閉目凝神,「盧公子,你都被他們打了,還想開這病坊呀?」
盧濟舟佯裝愁眉苦臉,沉沉嘆了聲,「我賒了些藥材,還有一些帳沒有還上。」
薛棠偽裝成藥童的模樣,低頭陪在他身旁。
何集睜開一隻眼,見盧濟舟有些動搖,露出一臉佞笑,朝旁邊的衙役揚手,「給病坊送些銀子過去。」
「是。」
衙役離開了。
何集背著手,慢悠悠地走到盧濟舟身前,打量起來他額角的傷,嘖嘖嘆道:「你以前可是六品醫官呀!現在任由著一群賤民欺負到頭上,盧公子,你可真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爛呀!我以為你吃過虧,應該明白這個道理,有時候太出風頭不好。你看看當初的那位御前紅人,仗著自己有點才氣,傲的不得了!現在完蛋了吧!成了階下囚,牆倒眾人推。」
這話說的應是文疏林,薛棠默默聽著。
何集繼續道:「這天災呀就是為了清理那些老弱病殘,誰叫他們扛不住?一群無用的賤民,死了就死了。你看你救了他們,得到了什麼?」
盧濟舟無奈嘆息,「盧某隻想一心向善,做個濟世良醫,奈何人心不古……」
何集聞言大笑,「盧公子到底是年輕,太天真了!讓本官好好教教你,這人者多欲,其性尚私。人吶!都是自私的,這世上根本沒有真正的善人。你看你治病救人是善,可那些草藥好生生在山林里長著,卻被摘了去,剝皮煎煮,送進人的肚子裡,這也是善嗎?」
「做善人是逃不過審判的,縱然做得再好,也總有挑刺的!你滿足不了所有人的私慾,你就是罪人。人終究是人,不是神。」
薛棠眸光一動,側首看向盧濟舟,只見他神色恍惚,心緒複雜,分不清他是裝的,還是真的。
第四十三章 人心惟危
須臾,他扯出一抹笑,「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盧某受教了。」
何集滿意頷首,「你的醫術精湛,是其他大夫比不了的,日後必定大有作為,本官很看好你,這濟世良醫非你莫屬……」
說著,何集深意一笑,拍了拍他的肩,「今晚來本官的私宅,本官會派人帶你過去,到時本官再給你上上課。」
「謝大人指點。」盧濟舟朝他深揖。
此時,一個衙役氣喘吁吁地跑來,「大人,神像來了。」
何集的眼睛瞬間亮了,捧著不倒翁,疾步離開了。
神像?薛棠眉頭緊鎖。
出了衙門,盧濟舟不動聲色,看不出波瀾,薛棠對他了解甚少,不過是因他救過自己,又是馮鑒青的知己好友,才心生信任,可現在要他協助調查幕後真相,事關重大,不得不慎重對待。
她思忖片刻,道:「盧大夫可曾聽過一句話,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盧濟舟聽出了她的顧慮,不禁笑了聲,「公主放心,若因幾句話就迷失了本心,那我現在應還在太醫院當官。況且,何集的那些話對我沒用。」
「看來盧大夫演技不錯,值得學習。」薛棠坦然道。
「畢竟當了幾年官。」盧濟舟長嘆了聲,斂容鄭重道:「我從不在意名聲,倘若真有人稱我為濟世良醫,我自是歡喜,不過這四個字他人說得,我說不得。這是他人對我醫術的肯定,我不能拿過來自吹自擂。」
「我雖是治病救人的醫者,但我未必人人都救得了,我能做的便是對待病患一視同仁,盡心盡力,這也是我畢生的追求。就算遭人挑刺忌恨,我也問心無愧。
見他表明了態度,薛棠放心了,也為社稷有他這樣的清正君子存在而感到欣慰。
「今夜又要麻煩盧大夫,感謝盧大夫相助。」薛棠道。
盧濟舟笑了下,「我還是那句話,能幫到公主,是我的榮幸。況且,做決策的是公主,我不過是服從命令罷了。」
薛棠想起方才何集眼睛冒光的樣子,疑惑問道:「方才說的神像是什麼?」
「去看看。」
兩人來到碼頭,只見一座蒙著紅布的石像矗立在台子上,巍然不動。何集一臉興奮地撫摸著石像,繞圈檢查。
盧濟舟正色道:「水患頻發,坊間傳聞河妖作祟,禍亂蒼生,何集便命人鑄造了一尊神像,用來鎮壓河妖,待吉日良辰舉行揭幕盛典。」
正說著,身後湧來許多聞訊趕來的難民們,個個衣衫襤褸,披頭跣足,朝還裹著紅布的石像瘋狂磕頭,哪怕額頭破了皮、出了血,他們也毫不在意,仍滿眼放光地磕頭祈禱,仿佛那塊大石頭真的顯靈了。
一個老婆婆被蜂擁而來的人群撞倒了,薛棠和盧濟舟不約而同地上前攙扶,可那老婆婆根本不起來,丟了魂似的連連磕頭,「求求上神保佑我孫子趕緊好起來!老劉家就剩這一個香火了,不能斷呀!不能斷呀!」
薛棠怔怔地收回手來,五味雜陳。
人越來越多,薛棠險些被人推倒,盧濟舟急忙將她拉出了人堆。
「公主可有受傷?」他擔心地問。
薛棠搖搖頭,視線落在那些難民們的身上,他們擁擠著拜神,爭先恐後,面目甚至變得猙獰,仿佛搶在最前面的人可以優先獲得神明庇護,如願以償。
薛棠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拜神場面,一時間呆住了,心亂如麻。
在台上的何集眼見著那群難民快要撲到他身上了,氣得直跺腳,指著衙役們怒吼:「你們這群廢物!養你們幹什麼吃的!要是衝撞了神明,你們擔得起嗎!快都給我轟走!」
就在此時,一群捕快前來增援,他們紛紛亮出刀刃,以此來恐嚇難民。
利刃迸射著寒光,難民們害怕了,四散逃竄,可仍有一些難民不肯離去,躲在離神像遠一些的地方繼續跪拜,磕頭如搗。
薛棠哀嘆了聲,「倘若真有神明庇佑,這世道,不該如此。」
她不忍再看,轉身離去,心裡沉甸甸的。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改變這一切,還這世道清明,可若有一天,自己真的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就真的可以改變這一切嗎?
她的眼前是那些難民爭先恐後拜神的猙獰模樣,耳畔迴蕩著何集說過的那句話,「你滿足不了所有人的私慾,你就是罪人。人終究是人,不是神。」
盧濟舟見她情緒消沉,閒聊的語氣道:「看來公主不信神明的存在。」
薛棠沉默,台上的石像未露真容,裡面究竟是怎樣的面貌,一無所知,可那群難民仍是趨之若鶩,遠遠看去,他們像是跪拜一塊巨大的紅布。
「神明無非是信念和慾念的化身,是可以創造出來的。」她沉吟道。
盧濟舟若有所悟,「公主慧眼獨具,一語破的,真是醍醐灌頂!求姻緣的拜月老,求財的拜財神,看來這上天諸神,皆為凡欲衍生!」
「神是人創造的,所以變幻無窮……」
薛棠的聲音戛然而止。
「公主怎麼了?」盧濟舟問道。
薛棠眉頭緊皺,陷入沉思。
神是人創造的……
一切皆有可能,沒有一成不變的。
或許……現在所認知的世道清明,和未來認知的世道清明是大相逕庭的。
盧濟舟見她舒眉展眼,一副豁然開朗的模樣,心想是參透了什麼,不禁為她感到開心。
「公主,惟精惟一,有些事只要你認為是對的,那就去做吧,我相信公主。」
「為什麼相信我?」薛棠饒有興趣地問。
盧濟舟道:「因為公主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並且盡力去做。有志者,事竟成。」
聽著這話,薛棠心情大好。
她望著前方的漫漫長路,悠悠嘆道:「這條路可不容易呀!與赴死也沒什麼區別。」
「可公主仍然選擇向死而生,無畏無懼。」
薛棠停下腳步看向他,他的眉眼溫和且堅定,舉止端方,盡顯世家公子的清貴儒雅,還多了一種不拘泥世俗的通透,洒脫曠達。
兩人相視一笑,她的心境更為敞亮,繼續前行。袖肘輕碰,與他的距離不知不覺地拉近了。
作者的話: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出自古文《尚書·大禹謨》
釋義:人心危險難安,道心卻微妙難明。惟有精心體察,專心守住,才能堅持一條不偏不倚的正確路線。
其實這句話釋義很多,見仁見智。
第四十四章 貪墨成風
到了晚上,盧濟舟換了一身新衣衫,何集派了轎子來接他。
裴衡光望著遠去的車馬問道:「公主,需不需要我跟著?」
薛棠沉思片刻,收回了視線,「不用。」
那輛轎子沒有窗子,顯然是不想讓盧濟舟知道路徑,這一路上保不准有高手在暗中盯著。況且,盧濟舟並非普通百姓,又管著一方病坊,何集還不敢明目張胆地害他。
薛棠打算趁著夜闌人靜,再親自探探榮澤縣的情況。她不經意地一瞥,發現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裡,有兩個身影交纏在了一起。
夜色昏暗,她看不真切,只能看到是一對男女在拉拉扯扯,摟摟抱抱。男人看起來如狼似虎,女人看起來沒什麼動作,甚至頻頻後退。
若說野合,未免也太蹊蹺了?
薛棠生疑,悄悄走近探看,驚奇地發現那女人竟是那個唱童謠的瘋女人,一個頭髮花白的老頭想要將手伸進她的衣襟里,不過被她死死按住。
「讓我摸摸,摸摸就給糖豆吃。」
「不要不要!先給糖豆!」
「住手!」薛棠喊了一嗓子。
裴衡光一個箭步上前,猛地拽起老頭,將他按在地上。
「糖豆……要糖豆……」瘋女人傻笑了幾聲。
那個被裴衡光按住的老頭已經脫了一半的褲子,差點就要得手了。
薛棠心中生忿,冷聲道:「殺了他。」
裴衡光一劍抹了對方的脖子,沒有半點遲疑。那老頭雙目瞪大,一頭栽到地上,抽搐幾下,不再動彈。
瘋女人從薛棠的背後探出頭來看,薛棠側首一瞥,只見她冷笑了下,不像瘋傻,薛棠再仔細看去,她又是一副痴呆模樣。
難道是自己看錯了?薛棠的心頭不由得生出戒備。
裴衡光去處理屍體了,薛棠思忖片刻,帶她回了病坊,給她換了身乾淨的衣服。
見四下無人,她湊近悄聲道:「姐姐,我見你第一眼就認出來你是女子了。」說著,她指了指她的喉嚨,「這裡沒有小疙瘩。」
薛棠警覺皺眉,「你沒有瘋?」
瘋女人攤了攤手,「為了保命嘍!」
她恢復了正常的神態,一雙眸子明亮有神,透著靈氣,看起來是個聰慧的女子,而且,沒有惡意。這樣的世道下,她一個小女孩獨自生存,實屬不易,薛棠心裡的戒備消退了許多。
瘋女人慧黠一笑,「如果不是刻意扮丑,真是擋不住姐姐的一身貴氣。」
她是個女人,還有功夫那麼厲害的手下聽她的命令,身份必定不一般,況且還能在病坊潛伏,想來也與盧大夫通了氣。
瘋女人更加好奇了,「所以姐姐,你到底是什麼人呀?」
已經被她看破,她也不再隱瞞了,直言道:「綰陽公主,薛棠。」
「公主?」瘋女人心頭一震,滿目驚喜,「你、你就是救了沈姐姐的那位公主!」
薛棠怔了怔,反應過來,「你說的是驪珠?」
瘋女人點點頭,眼中閃爍著崇拜的光,「是沈姐姐!她救過我的命,功夫特別厲害!」
兩人熱絡了起來,瘋女人向薛棠敘述了自己的經歷。她名叫孟春,年十二,曾是醉紅苑裡服侍花魁的丫頭,花魁李仙心待她極好,親如姐妹。李仙心才貌出眾,艷絕嘉州,引得無數男人競相追捧,為醉紅苑掙了不少銀子,不過身處娼門,就算當上了花魁,日子也不好過,逃不過接客賣身,縣令何集就是她的常客。
「有一日服侍完何集後,仙心姐姐很慌張,說了句要出大亂子!我問她發生了什麼,她不告訴我,後來不接客時,她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寫詩。」
「寫詩?」薛棠疑惑。
「仙心姐姐還跟我說,如果有一天她出了意外,要我一定要把她的詩都燒掉,不留痕跡。可不管我怎麼問她,她都不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後來她真的出了意外……」孟春哽咽住了。
見她傷心落淚,薛棠壓下諸多疑問,溫柔地抱住她,靜靜地聽她傾訴。
「我不忍心燒掉仙心姐姐的詩,就偷偷留了下來,還有她的其他遺物,我也都好好地保留著,可沒想到趕上何集來醉紅苑搜查,他見我手裡有仙心姐姐的東西,就要殺我……我拚命地逃,可還是被兩個官差追了上來,那兩個官差沒有直接殺我,而是姦污了我。」
說到這裡,她的語氣變得十分淡定,仿佛是在敘述一件很普通的事。薛棠心頭酸澀,將她擁得更緊了。
「沒事的公主姐姐。」孟春淡然笑笑,繼續道:「我被他們折磨了整整一夜,到了早上,他們以為我死了,就走了。我本想著投河自盡,一了百了,是沈姐姐救了我。沈姐姐勸了我很久,還把那兩個官差抓了回來,綁到樹上,讓我親手殺了他們。」
她只有十二歲,沒殺過生,原以為自己會下不去手,甚至想到了拿刀自盡。可當她把刀子捅向仇人身體的一剎那,她頓悟了,尤其是看到對方臉上驚恐痛苦的模樣,痛快極了。
明明她才是被傷害的那個人,死的人不該是她。
見她沒有困在失貞的陷阱中,薛棠感到欣慰,「你殺了他們?」
孟春抬起頭,神秘一笑,「我不止殺了他們,還把他們下面的髒東西砍下來剁碎,然後……還給他們了。」
稚嫩的一張臉,眼神卻是森冷無比,令人望而生畏。
薛棠順著她的話問:「怎麼還的?」
孟春的神色微微和緩,流露出孩童般的俏皮,「這要感謝沈姐姐,沈姐姐把那團髒東西丟進了衙門的廚房裡,和做丸子的肉糜混在一起……聽沈姐姐說,他們吃的時候可香了,然後晚上就都竄稀了,鬧病了好些天。」
孟春忍不住笑了起來,薛棠也跟著笑了笑,驪珠的手段著實出人意料,不過很是解氣。
「只可惜何集那個狗官沒有吃到。」孟春嘆了一聲,「沈姐姐想要殺了那狗官,可他身旁的高手太多,又沒有機會下手,只好作罷。後來她就去了別的地方行俠仗義,走的時候想帶著我一起,不過我想留下來為仙心姐姐報仇,就沒有跟她走,一直裝瘋尋找機會,到了現在。看來上天還是眷顧我的,讓我碰到了公主姐姐……」
薛棠緊緊握住她的手,「我一定會讓他得到報應,為李仙心報仇,為被他害死的無辜百姓報仇,一定會的!」
「公主姐姐,我相信你!」她回握住她的手,又道:「貞潔不過是男人嘴裡的一套說辭,哪有活著重要?公主姐姐,我想活著……我要活著!」
她的聲音哽咽,眼神卻十分堅定,透著一種頑強的狠勁。
「你的人生才剛開始,未來的路還很長,前途不可限量。」薛棠鼓勵道。
聽到那句前途不可限量,孟春的眼眸閃著光,「真的嗎?」
薛棠溫柔頷首,抬手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痕。
孟春頓覺心中充滿力量,她揚起一抹明亮的笑,「等那狗官伏法,我想去找沈姐姐,跟她學功夫。既可以保護自己,又可以行俠仗義,除魔衛道!那時,我也可以救她們出來了!」
薛棠一怔,「她們?」
*
盧濟舟坐著何集家的轎子來到一個窄巷前,那窄巷漆黑一團,了不可見。
小廝提燈引路,盧濟舟隱隱聽到了絲竹樂聲,再往前行,悶沉的鬨笑聲從深處傳來。
「到了,您進去吧。」小廝道。
昏暗的光線中,一張緊閉的大門映入眼中,盧濟舟心境沉重,已經很久沒有參與官場上的應酬交際了,他向來是厭惡這些的。
他推開門走了進去,裡面竟別有天地。
兩個仙娥打扮的侍女為他引路,衣紗飄飄,手中的燈籠輕輕搖曳。繞過曲折長廊,盡頭處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屋宇,燈火輝煌,亮如白晝,歡歌笑語從敞開的軒窗溢出。
侍女打開門,蘭麝馨香撲面而來。
急管繁弦,酣歌醉舞,飛旋的金縷衣裙熠熠生輝,閃耀奪目。案上擺著象箸玉杯,肉山酒海,豐盛奢靡。眾人偎香倚玉,縱情酒色,快活賽神仙,宮廷夜宴也不過如此。
盧濟舟不禁看呆了,想不到餓殍遍野、民不聊生的榮澤縣,竟藏著這樣的一個地方,仿若飛升富貴幻境。
眼前的饕鬄盛宴奢靡至極,而外面的百姓卻還在艱難求生,真是一個天堂,一個地獄!應了那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盧濟舟沉沉嘆息,在一眾酒色之徒中瞥見了一個眼熟的官吏,是錄事參軍白峰,曾因別籍異財被馮鑒青彈劾貶官,對馮鑒青一直心存怨恨。
馮鑒青是出了名的清官諫臣,常常上書參劾,得罪了許多人。他若沒有背景,無權無勢,下場比文疏林還要慘,可他背後有世族撐腰,皇帝也一直拿這股勢力來制衡朝堂,難以對付。
盧濟舟睹著知微,收回了視線。
蒙著眼罩的何集與幾個舞女嬉戲著,他身上的衣衫散亂,露出一圈白膩松垮的贅肉,在光照下起伏顫動,仿佛流著油。盧濟舟微微側目,暗嘆幸好晚上沒有吃飯!
那幾個舞女輕盈靈巧,何集怎麼也抓不到,眼見著要碰到一個舞女的長袖,女人一個旋身躲開,何集直接撲到了盧濟舟的身上,「小美人抓住你了!」
說著,那雙肥膩的手亂摸起來,可觸感一點也不柔軟,也沒有半分脂粉氣,反倒帶著一種淡淡的藥草香。
「怎麼變高了……」何集扯下眼罩。
盧濟舟心生嫌惡,但面上仍是帶笑,「何大人,是我。」
「倒也確實是個美人。」一個肥胖的男人調侃道。
眾人大笑,帶著幾分嘲諷與輕蔑,皆不待見他。盧濟舟並不意外,畢竟他與馮鑒青交好,而這裡當官的人大多與馮鑒青不和。
第四十五章 權勢壓人
「盧大夫來了。」何集笑眯眯道。
盧濟舟恭敬施禮,席間一個男人摟著兩位舞女,調笑道:「方才我們玩遊戲,被何大人抓到的美人就要脫光衣服跳舞,沒想到何大人抓到的是盧大夫這個美人!」
白峰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規矩不能破,盧大夫不會玩不起吧?」
眾人順勢起鬨,擺明了要他出醜,看他的笑話。
何集一言不發,饒有興味地觀察著盧濟舟,只見他雲淡風輕地一笑,從容地端起桌上的酒杯:「是盧某打擾了何大人的興致,先自罰三杯。」
在眾人的注視下,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緊接著第二杯、第三杯,神色不變,優遊自若。
何集滿意頷首。
初來乍到,又遭人排擠,地位與陪酒的樂人沒有區別,盧濟舟心知肚明,他放下空酒杯,視線落在前方的編鐘上,微笑道:「盧某對舞蹈一竅不通,怕是不堪入目,待盧某回去練練再來獻醜,今晚為各位擊鐘助興,可好?」
「這……」
白峰正想要拆他的台,何集猛地一拍手,「好!有盧大夫助興,本官今日更開心了!」
眾人不再挖苦,附和搭腔。
盧濟舟心裡生疑,在場的官吏最高有五品,可他們都看何集的臉色行事,何集不過是個七品縣令,怎會有如此大的權勢?
他暫且壓下疑惑,拿起木槌,閒舒地坐在鍾架前輕敲起來,悠揚的樂聲飄然而出。他的儀態端方,清貴雅正,氣質卓絕,仿若不是置身在鐘鳴鼎食,紙醉金迷的夜宴上,而是身處清風竹林間,逸韻高致。
何集細細打量著他,暗嘆不愧是馮鑒青的摯友,這氣質,實在太相似了!不過,他要比馮鑒青多幾分圓滑世故。
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世上能有幾個馮鑒青?他最喜歡看清正的君子折了一身傲骨,被銅臭腐化,被世俗濡染,淪為道貌岸然的勢利小人,泯然眾人矣。
何集玩味笑了笑,心裡自有盤算。
幾個官吏見盧濟舟這樣的正人君子都被何集收買了,來了這裡,故意把話題往馮鑒青的身上扯,以此羞辱他。
盧濟舟仍悠悠地敲著編鐘,置若罔聞。
幾個官吏自討沒趣,也便不再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轉而和眾人閒聊起了公主。
「聽說當年綰陽公主是想嫁給馮鑒青,還為此求過皇上,不過皇上沒同意。」
巡察使孫子成嗤了聲,「外戚不得干政,皇上怎麼可能同意?」
「要是這門親事真成了,那該多好!」白峰幽怨地飲下杯酒。
做了駙馬相當於是斷送了仕途,沒有馮鑒青這個絆腳石擋著,他們的日子可比現在風光!
「聽說公主和駙馬的關係很差,至今都沒有孩子呢!」一個官吏道。
對面的官吏瞪大了眼睛,「怎麼可能不好?綰陽公主為了救沈家女兒,大鬧了宣政殿,現在還軟禁著呢!」
「可我覺得公主怕不是有其他心思……」主簿李信君皺眉道。
那可是宣政殿,她一個女人不好好在後宅待著,竟敢踏足男人的領地?而且還敢在朝堂上和群臣爭辯,簡直是居心叵測。
何集不以為意,「一個被寵壞的小姑娘罷了,成不了氣候!」
就算貴為公主,也只是個女人,無權無勢,掀不起來風浪。
他繼續和旁邊的舞女飲酒茹葷,尋歡作樂,對於男人而言,這可快活極了!
白峰嘖嘖嘆道:「當駙馬可真憋屈!既不能納妾,又不能逛窯子,老婆還是個活祖宗,這日子還有什麼意思呢!」
「有人不覺得憋屈,馮鑒青可是至今未娶呀!」孫子成道。
盧濟舟聞言微微恍惚,眼前不禁浮現出風雪中那抹頹唐的青色身影,心緒複雜。
白峰忽然望了過來,別有深意地問:「聽說馮大人與綰陽公主曾有過一段情,盧大夫與馮大人交情深厚,可知此事?」
執槌的手一頓,餘音微顫,久久不散。
「盧某不知。」他扯出一抹笑。
深遠悠揚的鐘聲續上了。
白峰本想著從他這兒套出些話來,孫明德捧個酒罈子突然出現了,搖搖晃晃,滿臉酡紅,顯然是喝多了。
「瞧你們那慫樣!公主怎麼了?不還是個婆娘嗎!爺要是當了駙馬,非得把公主治得服服帖帖!白天給爺端茶倒水,晚上給爺洗腳捏背,要敢攔著爺風流快活,打得她滿地找牙!打得她……啊!」
孫明德一個沒站穩栽倒在地上,門牙直接磕到了桌角上,滿嘴是血。
儘管酒水麻痹了大部分痛感,但仍能感受到創痛。
「疼疼……疼……」他含糊不清地呻吟著。
眾人連忙圍了上去查看情況。
「孫老弟你還好嗎?」
「快去找大夫!」
「這不是有現成的大夫嗎!」一個官吏指向盧濟舟。
這時,盧濟舟才放下木槌,過去看孫明德的傷勢,發現他的一顆門牙折了,另一顆門牙也鬆動了。
孫明德仗著與何集官商相護,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前兩日還害死了周家全家,如今又對公主出言不遜。這樣的人,他根本不想管其死活,哪怕違背了醫者仁心的道義。
「看來只能拔了。」
「啊?」
不等孫明德反應,盧濟舟隨手拿起一支金箸,又快又狠地翹掉那顆鬆動的門牙。
「啊!」一聲慘叫響起,一顆血淋淋的牙崩到了地上。
孫明德本就喝得爛醉,又經歷了這一番折騰,渾身上下一點力氣也沒有,他一個魁梧大漢得需要三四個人一起攙扶才能起得來,何集連忙派人抬他回家了。
盧濟舟看了看手上的血,笑著嘆了聲,這回算是和孫明德結下樑子了,以後怕是難以安生了,不過也值得了,車到山前必有路,關關難過關關過。
他出去洗手清潔,待他回來時,忽地發現何集和李信君站在門外,李信君左右張望,他立刻退迴轉角處。
見四下無人,李信君擔憂問:「何大人,還沒找到韓元忠的小妾嗎?是不是跑到別的地方了?」
何集擦了擦嘴巴上吃完肥肉殘留的油漬,慢悠悠道:「她一個女人,還大個肚子,再跑能跑到哪裡去?我安排手下的人去找了。」
「想不到韓元忠留了一手,我怕……」李信君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何集拍拍他的肩,順便在他的衣衫上抹了抹手,呵呵一笑,「怕什麼,天塌了還有高個的頂著。況且,天不會塌,咱們的好日子快到了!」
李信君勉強一笑,回了屋裡。
留了一手?盧濟舟如墮雲霧。在他思忖時,巡察使孫子成走了出來,和何集說著耳語。
兩人忽地笑了起來。
「咱們呀都是國家養著的,國庫要是虛了,咱們可就慘嘍!」何集道。
盧濟舟聽出了一語雙關,無奈嘆息。
「還好咱們早做了打算,管他國庫虛不虛呢?」
兩人同時失笑,一起回去了,盧濟舟全都記了下來。
酒過三巡,夜色濃重,一些官吏喝得酩酊大醉,抱著姑娘離開了。
何集見盧濟舟拒絕了服侍的舞女,不禁上前問:「這裡的姑娘沒有你看中的嗎?」
君子慎獨,潔身自好,盧家的家風與他的教養是不允許他做出這樣的事,只得編了個理由搪塞過去。
「其實……」他附耳悄聲道,「我不好女色。」
何集揚眉,瞭然於心。
盧濟舟沒有婚娶,身旁也沒個女人伺候,甚至連青樓楚館都不曾踏入一步,始終孑然一身,他向來不信這世上有柳下惠,之前還為此納悶過,現在明白其中緣由了。不過他也沒有太意外,喜好男色並不稀奇。
「這次沒有安排,待下次的。」他深意笑了笑。
第四十六章 救命稻草
盧濟舟回應了一個笑容,心裡卻有些沉重。
何集費心思拉攏他,想來是與他們對付馮鑒青有關,他與馮鑒青是多年好友,馮鑒青很信任他。
何集坦然道:「本官喜歡用平庸的人,忠誠比能力更重要,他們只要聽話就可以了,這就是本官的用人之道。但是盧大夫,你不同,本官想和你做朋友,我們是平等的。」
說罷,拍了拍他的肩,又道:「有本官在,孫明德不敢找你的麻煩,你救了他,他還會報答你,對你感恩戴德。」
盧濟舟一抬眸,對上他詭秘的笑眼。
「盧大夫,榮澤縣太小,你留在這裡實在是屈才。」
「請何大人指教。」盧濟舟朝他深揖。
何集沒有言明,視線落在身側跪在地上的舞女們,其中一個舞女高舉著雙手,手中捧著何集最為珍視的不倒翁。
他拿起不倒翁,一邊悠哉地把玩著,一邊道:「城東有幾間空鋪子,雖然不大,但位置很好,盧大夫找個時間看看,要是喜歡,本官送你了。」
以盧濟舟的家世背景,自是不缺這點財產,何集心知肚明。在他看來,盧濟舟是想要名,而非利,不然也不會放棄富貴來這裡受窮吃苦。想要拿捏住他,就要從名聲入手。
他若有意投誠,自然是要接受這些鋪子,倘若有一日他背叛了,這幾間鋪子就是他受賄的污點,他濟世良醫的君子形象也將徹底崩塌,甚至波及整個盧家。
盧濟舟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不動聲色。
何集笑了笑,眼神閃過得意之色,「盧大夫,你是個聰明人,回去慢慢考慮吧。」
他摟著舞女離開了。
盧濟舟看向仍跪在地上的舞女們,「快起來吧,地上涼,小心受寒。」
她們怯懼地搖搖頭,「沒有何大人的命令,我們不敢起來。」
盧濟舟眉頭一皺,「你們要這樣一直跪著嗎?」
幾個舞女相視無言,她們與裝設屋舍的金銀玉器沒什麼區別,只是個供人賞玩的飾物罷了。
「等到天亮,我們才能離開。」一個舞女幽嘆道。
盧濟舟無奈嘆息,這世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縱然他有治病的能力,也救不了世,不過這一切並非是死局……
他的腦海不禁浮現出公主堅韌挺拔的身影。
*
薛棠跟著孟春悄悄地來到了醉紅苑。
待孟春安排好後,薛棠在她的帶領下,來到了一間隱蔽的屋子裡,幾個打扮艷麗的女人映入眼中,她們是醉紅苑的妓女,見薛棠來了,立刻上前跪拜。就在此時,一個女人突然抱住了她的腿,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哭嚎,「公主救救我!我不想再接客了!」
「香玉,別嚇到公主!」一個女子喝止道。
「妙真姐……」女人泣不成聲。
徐妙真無奈嘆息。薛棠柔聲道:「快起來,現在情況特殊,你們不需要跪我。」
孟春連忙扶起了那個叫香玉的女人,「你這才小產過,身子還沒恢復好呢!」
薛棠心頭一顫,看著眼前瘦弱憔悴的女人,心裡難受極了。
白香玉抽噎著起身,孟春曾同她們講了沈驪珠行俠仗義的諸多事跡,雖然有誇大的成份,譬如飛檐走壁跳懸崖,一劍斬殺數千人,但她們仍期盼著有這樣的一位女俠來拯救她們,幫她們脫離娼門。
沈驪珠已是豪傑,能救沈驪珠的女人更厲害,況且公主是皇帝唯一的女兒,是整個南盛最尊貴的女人,白香玉不想錯過這樣的機會。
薛棠理解她們的心情,無力感涌了上來,如今只能循序漸進,死去的李仙心是破局的一條線索。薛棠安撫好她們的情緒,話題的重點落在了李仙心的身上。
何集每次舉辦私宴,都會從醉紅苑挑選一些漂亮的妓女去他的私宅服侍。
「有一日何集來了,說要仙心好好準備,晚上去他的私宅服侍一位大官。那日我偷聽到何集和老闆談話,那個大官好像姓孫,是從京城來的。」徐妙真敘述道。
白香玉啜泣道:「仙心姐就去了,可沒想到好好的一個人,回來就是一具屍體了……」
幾個女人抽抽搭搭。
孟春哽咽,「那狗官說仙心姐姐是不小心掉到河裡淹死了,可被淹死的人的身上怎麼會有血跡?分明是那狗官殺害了仙心姐姐……」
說罷,她拿出一個大盒子,打開給薛棠看,「仙心姐姐的東西全都被何集銷毀了,只剩下這個了。」
盒子裡面是許多折迭起來的紙,透著墨跡。
「這些是……她寫的詩?」薛棠問。
孟春抹掉眼淚,點點頭,「仙心姐姐很寶貴這些詩,處理遺物時,我先把這些詩藏了起來,再去整理的別的。所以這些詩就躲過了何集的搜查,沒有被他們銷毀。當時仙心姐姐寫詩的狀態很奇怪,好像很著急似的,再加上她之前說要出什麼大亂子,我覺得這些詩可能隱藏著什麼,甚至和仙心姐姐的死有關。」
如果是何集殺害了李仙心,極有可能是李仙心知道了什麼,被他滅口了,何集怕泄露了什麼,就銷毀了李仙心的所有遺物。
薛棠推測了一番,拆開一張紙,這是一首寫秋景的詞,沒什麼特別。
薛棠繼續拆開下一首,幾個女人也上前幫忙。全部拆開後,薛棠粗略地估計了下,大概有一百多首,都是寫景詠物的詩詞,看不出異樣,可徐妙真卻愣住了。
察覺到她的不對勁,薛棠問:「怎麼了?」
「那次我見仙心悶在房裡寫詩,覺得太無趣,就過去與她閒聊了幾句……」
徐妙真回憶起與李仙心的閒談,那時的她以為李仙心是寫些憂國憂民的詩詞。
李仙心是這樣的人,還曾把辛辛苦苦掙的銀子拿出來救濟災民,可有些災民根本不記她的好,一邊吃著她買的乾糧,一邊嫌棄她的錢髒,破口大罵。
徐妙真無奈搖首,「人家都說咱們是唱後庭花的商女,就算你真有心思憂國憂民,也改變不了他們的說辭,沒準還會說你假清高哩!」
李仙心語重心長道:「不能因為他們的說辭就不去做。」
徐妙真眉頭一蹙,「你要做什麼?」
難不成繼續拿銀子喂那群白眼狼?她是這樣想的,沒有留意到李仙心神色微慌。
「我的意思是……要做個好人。」李仙心解釋道。
徐妙真笑了,帶著幾分苦澀,「這世道我看是好人不長命,壞人活千年!你看淇安縣的那位許縣令不就是個例子嗎!聽說他是一點油水也不撈,一個縣令,窮得鈴鐺響,平日穿的衣服都是帶補丁的,再看看咱們的何縣令……」徐妙真幽幽嘆了聲,「他家的狗都比許縣令的日子過得好!」
李仙心也嘆了聲,目光悲涼。
徐妙真又道:「可清官又怎樣?除了個好名聲,什麼都沒有,兩手空空,到死了也沒攢下什麼錢財,只留下了一封血書,還不見了,不知道寫的是什麼……」
「沒有不見。」李仙心突然道了句。
「啊?」徐妙真怔住了。
「沒什麼,我回去了。」李仙心匆匆離去。
徐妙真越回想,越覺得李仙心的言行舉止奇怪,可當時她沒在意,只當李仙心是寫詩寫得精神恍惚了。
她眼眶發酸,別過頭抹了下,要是早發現李仙心的反常,或許她不會死……雖然與她競爭過花魁,心裡也曾嫉妒過她,但後來想想,都是身陷娼門的苦命人,就算當上了這花魁又怎樣?也逃不出以色事人,賣身賣笑的命運。
薛棠輕輕搭上徐妙真的肩,心頭酸澀,想要改變現狀的心情愈發強烈。
她聽陳商說過,許懷昌在自盡前留下了一封血書,但內容是什麼,她就不知道了。
難道李仙心的詩詞和許懷昌的血書有關聯?
薛棠一時間理不清頭緒。
第四十七章 月明星稀
回到病坊已是後半夜了,月明星稀,寂靜無聲,恰巧此時盧濟舟也回來了。裴衡光在屋外守著,盧濟舟將自己的所見所聞都說了出來,薛棠仔細地聽著,眉頭緊鎖,想不到陷害文疏林的孫子成也在這裡,一個猜想跳了出來——李仙心要服侍的那位孫大人極有可能是孫子成。
薛棠心生不忿,如此破敗的榮澤縣,竟暗中聚集了這麼多的貪官污吏,真是從上到下都爛透了,蛇鼠一窩!不過更讓她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何集大過官職的權勢。
一個七品縣令,這麼大的權勢是怎麼得來的?
靠民心?可這裡的百姓都很憎惡他……難道是靠貪污賄賂?不得不說,他籠絡人心的確有手段,可僅僅如此嗎?
薛棠思緒混亂,這是她最想破解的一個問題,出於私心更多。
以前她也曾隨皇帝出過宮,不過是遊玩性質,只能看到些表面的、被粉飾過的事物。再深入的事物,便沒有機會見識了,政事、社稷、官場,這些只屬於男人,與女人無關。小時候她偷偷讀過些只有男人才能看的書,才有一些淺薄的認知。
嘉州這一趟,她真正接觸到後宮之外的天地,了解了社稷民生,增長了許多見識。現在她想要深入了解那些只有男人才有資格懂的事,那些男人不讓女人干涉參與的事。
之前她是為了救人救己,心裡有怨、有恨、更有不甘,這些情緒驅使著她一往直前,無畏無懼,至於追逐權力,她還在探索中,尚不能尋找清晰的出路,可若破了眼下的這個局,或許能撥雲見日,看清方向。
一個女人想要得到至高無上的權力,如同空中樓閣,不著邊際,但現在,她要立起柱子,支撐起樓閣,讓腳下的路變實。
心臟咚咚跳動,強烈而又急促,她隱隱感覺自己離權力的中心近了一步。
「聽說許懷昌在自盡前留下了一封血書,可有此事?」她穩住情緒問道。
「這血書至今是個謎,可能是謠言,子虛烏有,也有可能是被人銷毀了。」盧濟舟凝重道。
薛棠陷入沉思。
許懷昌的血書極有可能是被人銷毀了,而李仙心知道內情,藏在了詩里。可那些詩平平無奇,其中究竟有怎樣的聯繫?
那些沒有落實到災情上的賑銀去了哪裡?被他們貪去享樂了嗎?
韓元忠留下什麼?他們又在密謀什麼……
一團團疑雲壓了過來,錯綜複雜,薛棠可以斷定的是這一切遠不止貪污賑銀這麼簡單,背後似乎隱藏著一個巨大的陰謀,而這陰謀與何集大過官職的權勢緊密相連。
現在茫無頭緒,疲憊感一下子涌了上來,薛棠心力交瘁。越想儘快破局,思緒越亂,頭昏腦漲。
見她疲乏不堪,盧濟舟滿目擔憂,默默來到她的身後,為她按摩頭部。他本就是行醫之人,精通經絡穴位,手法嫻熟,經他一按,她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了,身心舒緩,沒那麼難受了。
「現在感覺如何?」他輕輕問道。
「很舒服。」薛棠回道。
盧濟舟放心了些,溫聲勸道:「公主,已經很晚了,身體重要,欲速則不達。以公主現在的狀態,再想下去只會徒增煩惱,不妨好好睡上一覺,養足精神,明日再想。」
薛棠頷首,現在的她的確是乏力了。
盧濟舟起身要走,她忽地叫住了他,「盧大夫。」
他轉過身,「怎麼了公主?」
薛棠疲倦的臉上多了幾分嚴肅,「他們為難你了吧?」
何集老奸巨猾,那群貪官污吏也都不是省油的燈,即使沒有參與,她也能想像得到他的處境。
盧濟舟怔了下,隨即溫雅笑了笑,「其實也還好,公主放心。」
雖然不喜官場上的交際應酬,但尚能應付。
薛棠嘆息了聲,堅定道:「我絕不會辜負你的信任,今日你所受的屈辱,來日我必定幫你討回來。」
盧濟舟感慨萬千,他清楚她需要的是激勵,索性坦然道:「那我靜候佳音了。」
薛棠舒展了眉頭,心境開朗。
盧濟舟打開房門,望了望天,回身看向她,「月明星稀,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兩人相視一笑,薛棠自然流露的笑意溫柔而又明亮。
站在門外的裴衡光不由得恍惚了,自打進入嘉州境內,就很少見公主笑了,但盧大夫總能讓公主開心起來。
公主心情愉悅,他也感到開心,可心裡卻有些不是滋味,幾分淆亂,幾分自卑。
屋子裡的燭光滅了,萬籟俱寂。
盧濟舟擔心薛棠憂思過度,難以入眠,打算煎份安神的湯藥,有備無患。
「盧大夫不休息嗎?」裴衡光問道。
「煮點安……醒酒湯。」盧濟舟微笑補充了句,「晚上吃了些酒,喝點醒酒湯,免得宿醉傷身。」
他緊接著問:「裴將軍有事嗎?」
裴衡光欲說還休,盧濟舟沒有追問,而是不疾不徐地架起了藥鍋,倒入了水,點燃了爐火。
直到水面冒泡,裴衡光才開口道:「公主近日勞頓,身體還好嗎?」
盧濟舟見他反常,沒有直言回應,「看來裴將軍很關心公主。」
裴衡光飄忽的目光移向一旁,解釋道:「我只是希望公主開心。」
盧濟舟會心一笑,打趣道:「裴將軍一副冷冰冰的模樣,像得了面癱,讓人看了只想扎兩針,公主怎會開心?她是公主,不是你的下屬。」
裴衡光豁然省悟,他說得似乎很有道理。
「多笑笑,對身心也有益處。」盧濟舟悠悠道。
裴衡光聽進去了他的話,可他現在笑不出來,只能僵硬地拉扯著嘴角,硬生生地擠出一抹笑,面部肌肉隱隱發酸。
盧濟舟忍俊不禁,「裴將軍,你怎麼笑起來比哭還難看?」
裴衡光立即板起了臉,別過頭,掩蓋窘色。
「將軍還是做自己吧。」盧濟舟感嘆道,「其實讓公主開心也不難。」
裴衡光抬眼看向他。
盧濟舟正色道:「盡力助她達成所願,她自會開心。」
見他一臉認真的模樣,裴衡光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心裡竟有些不舒服,那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情緒複雜。
「盧大夫,你……」裴衡光欲言又止。
盧濟舟心頭微顫,意會了他未完的話,心裡算不上坦蕩。
藥鍋中的水翻滾沸騰,似乎燒開了許久,盧濟舟恍然反應過來,添了一瓢水止沸。
月光清冷,他默默佇立著,雅正的背影透著幾分蕭索。
裴衡光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見他微微抬頭,又緩緩垂首,淡淡笑了:「盡一個臣子的本分罷了。」
第四十八章 吉凶未卜
晨光熹微,薄霧漸散。
尖厲的呼救聲響起,薛棠從睡夢中驚醒,她打開窗看去,不知哪位可憐人危重,無力回天,親人嚎啕大哭起來,這在病坊已是尋常事,周圍百姓見慣不驚。
寒風侵肌,透骨冰冷,薛棠無奈嘆息。
守在外面的裴衡光見她醒了,為她打來盆熱水,待她盥漱後,又將晨炊送進來。
一碗稀粥,兩個野菜餅,雖然粗淡,但遠勝過之前的稀湯寡水。
這是縣令何集的賑恤,不過不是他良心發現,而是他想拉攏盧濟舟,盧濟舟又有「上鉤」之意,這才給病坊送了許多錢物,還擴大了地界。
薛棠沒有胃口吃飯,放到一旁。她打開包袱里的盒子,拆開孟春交給她的李仙心的詩詞,繼續研究起來。
自從來到榮澤縣後,她每日勞心焦思,食不暇飽,身體消瘦許多,縱然有湯藥調理,氣色也仍是欠佳。裴衡光望向她的眼神滿是擔憂,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他欲言又止,關好門離開。
「娘,太苦了……」
「不喝藥身體怎麼能好呢?」
母親吹了吹碗里的湯藥,喂給孩子喝,可孩子怎麼也喝不下去,擰眉躲閃。母親沒辦法,強行往孩子嘴裡灌,心疼得直掉眼淚:「忍一忍,喝了藥就好了。」
湯藥灌喉只讓人作嘔,孩子全吐出來了,「娘,太難受了……我想吃口橘餅緩緩……」
母親抹了把淚,現在正鬧災,上哪去弄橘餅?況且即使城東有賣的,也沒有錢買。
母親只得安慰:「等你身體好了,咱回老家去,娘給你做。」
裴衡光正巧經過,看在眼裡。
熱氣散去,碗壁透涼,湯藥幾乎一點沒動。
母親嘆了聲,起身去熱藥。待她回來時,孩子手裡拿著一包橘餅。
「這是誰給你的?」母親詫異。
「一位好心的姐姐給我買的。」孩子吃得開心,不適感輕了許多。
病坊里皆是窮苦災民,誰都不像「好心姐姐」,母親的心裡既感激,又疑惑。
「姐姐長什麼樣子?咱們要感謝人家。」
孩子撓撓頭:「我也不知道。」
她的確不知道,是給她橘餅的男人說的。
一道身影從窗外移過,這在人來人往的病坊里毫不起眼。
倘若公主看到此情此景,也會心生憐憫,出手相助,這是身為臣下應該為公主去做的事。裴衡光不知自己從什麼時候起,對公主心悅誠服,願意為她盡忠效命,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他相信公主擁有力挽狂瀾的能力,可以拯救處於水深火熱中的黎民百姓,他想盡力助她達成所願,同時,他也希望她身體安康。
「公主……」
裴衡光欲言又止,關心的話語沒有吐露出來,怕自己言辭拙笨,讓公主難為情,又擔心公主認為自己阿諛奉承,曲意逢迎。
他喉結滑動了下,將蜜餞輕輕放到桌上,不再開口。公主沒有胃口吃飯時,喜歡吃櫻桃煎開胃,可現在情況特殊,他只能買些蜜餞果子回來。
鮮紅飽滿的果子推進視線里,薛棠頓覺唇舌生津,拿起一顆品嘗,酸甜交織,回味無窮,有了進食的胃口。
她微微一笑:「多謝。」
裴衡光看上去仍和從前一樣冷峻,肅容寡言,可目光卻和善許多,如同冬日拂煦的陽光。
「這是屬下應該做的。」
他轉身為她收拾床鋪,薛棠藏好李仙心的詩,開始吃熱好的稀粥。
近日來一直都是裴衡光伺候她的起居飲食,體貼入微,薛棠習慣了他的照料,也不由得心生感慨——從前的他負責宮中以及京城日夜的巡察警戒,還曾看守過她,威風凜凜,風光無限。那時,她從未預料到如同敵人的他,有朝一日會心甘情願追隨她,做她的僕役隨從。
濃郁清涼的香氣撲鼻,令人神清氣爽,裴衡光正燒著艾草熏屋子。
病坊環境特殊,人多眼雜,盧濟舟安排薛棠住進後院的殮房旁,這裡本是臨時存放屍體的地方,鮮少有人打擾,還方便離開,來去自由。只是挨著殮房,即使天氣寒冷,空氣也泛著屍臭,還有蟲蛇鼠蟻亂竄。
若換作以前的薛棠,無法想像如此惡劣的環境竟還能住人,可經歷了榮澤縣這一遭,她的認知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比起流落在外的災民,有個容身之處已是幸事。
不過,如此便是幸事,是執政者的失敗,她更想要改變世道。
李仙心的詩詞一無所獲,失蹤賑銀的去向毫無頭緒,眼下她只能換條線索調查。
韓元忠在死前留下東西,被他懷有身孕的妾侍帶走,如果能找到她,或許能解開許多疑團。
「現在去找韓元忠的妾侍,她既然大著肚子,體徵明顯,那麼懷胎至少超過六個月,甚至可能快臨盆了。」薛棠分析道,「她的行動不會太快,我們一定要搶在何集前面找到她。」
裴衡光凝重道:「這樣的一個人不會太難找,何集既然沒有找到她,會不會不在榮澤縣?」
薛棠心裡打鼓,體徵如此明顯的人一直沒有被何集找到,未必是好事。她一個孕婦在哀鴻遍野、餓殍載道的環境里逃亡,且不說是否在榮澤縣,連生死都是未知的。不過轉念一想,既然韓元忠把重要的東西託付給她,那麼這位女子必定才智過人,有勇有謀,能躲得過何集的抓捕也合情合理。
裴衡光又道:「或許逃到荒無人煙的山野里?」
薛棠思忖道:「荒山野嶺雖然有利於躲藏,但不利於生產,也不利於產後恢復,倘若她快臨盆了,需要穩婆助她生產。先從榮澤縣找起,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
話音戛然而止,薛棠想到什麼。
裴衡光立刻問:「怎麼了?」
薛棠豁然笑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
艾草的香氣提神醒腦,嘈雜的呼救聲隱隱傳來,裴衡光怔愣片刻,恍然大悟。病坊提供吃住,有大夫,有穩婆,不需要銀錢,的確是最適合她避難的地方,可他心中仍有疑惑:「她一個孕婦獨自來到病坊,惹人注目,何集肯定會發現她的。」
薛棠回答道:「倘若她不是一個人進來的呢?喬裝打扮不止我們會用。」
說到這裡,她的腦海里閃過一個身影,是那個拿木枝寫字,認真好學的小女孩,那女孩的母親便是一位即將臨盆的孕婦。
她的心跳倏地猛快,拿起桌上沒吃的餅,立馬去找。
病坊角落空空如也,地上殘留幾根木枝,以及歪歪扭扭的藥名筆畫。
「你在找張二牛的媳婦嗎?」旁邊一位大嬸好奇地問。
薛棠機敏應對,偽裝出熱心腸的憨實模樣:「女人生孩子就是過鬼門關,我看她身體太虛了,怕她過不去,這不想讓她多吃點。」
她拿出來餅子,又道:「我餓個一頓兩頓沒事,她大個肚子不容易,還帶著兩個孩子。」
大嬸沒看出她的偽裝,只把她當作普通的落難農婦,不禁感慨嘆息:「是呀是呀!她男人死了,留下她帶著妯娌的孩子多難呀!幫幫她們也是積德了,我都幫她找好接生婆了,就是不知道她帶著孩子去哪了?」
不好的預感衝上薛棠的心頭。
「公主,確定嗎?」裴衡光悄聲問。
那位孕婦是張二牛的媳婦,並非來路不明的女子。
薛棠頷首,她雖不能下定論,但八九不離十,只有偽造身份才能逃過追捕活下去。
盧濟舟的隨從元參負責煎藥、送藥,他可能清楚那位孕婦的去向,薛棠過去問他。
「我記得她,安胎藥獨她一份,我記得很清楚。」
元參是自己人,知道她和裴衡光的身份,也一直幫兩人打掩護。
「你看到她去哪裡了嗎?」薛棠問。
病坊的人太多,元參記不太清:「我記得她昨天白天的時候還在……」
薛棠追問:「白天什麼時候?」
元參想了想:「好像是那群捕快來之前。」
薛棠心裡一沉。
「不好,她們有危險!」裴衡光說出她的猜度。
「什麼?」
兩人匆匆離去,留下懵住的元參。
第四十九章 按跡循蹤
城西瘡痍滿目,餓殍枕藉,城東卻呈現出一片相反景象,祥和安定,太平無事,街道雖然冷清了些,但無傾頹慘景。
幾名衙役正在酒樓里大快朵頤,不知是偷閒,還是以公職身份魚肉百姓?
一個瘦小捕快神秘兮兮地拿出自帶的食盒,「這是何縣令賞的菜,京城一等一的酒樓也做不出來,今天看捕爺胃口不好,送給捕爺吃。」
食盒還未打開,誘人的香味已經飄出來了。
「什麼什麼?」其他捕快等不及地探身抻脖,饞涎欲滴。
「瞧你們沒出息的樣子!」為首的周捕快嗤了聲,「不就是個填肚子的東西?真丟人!」
瘦小捕快賠笑:「捕爺您受何大人器重,見多識廣,我們這些小嘍囉的眼界哪能比得過您吶?」
何集的作風,衙門當差的人知根知底。他對下屬極為苛刻,凡是忤逆他的人,第二天便消失不見了,讓人不敢不服。不過他也「獎罰分明」,對於用得上的人,他向來闊綽大方。
這次他立了功,何集賞了他許多銀錢連帶這盤菜,作為他上司的周捕快沒搶上功,自然不高興。當然,這也是他想看到的,他不是真心誠意想送給周捕快吃。
按照何集的規矩,誰立的功多,誰就能當頭,何集常對下屬說,「你不幹,有的是人搶著干!」
不管被取代的人曾經多賣命,多辛苦,都是白搭,如同過眼雲煙。
瘦小捕快打開食盒,濃郁的焦香撲鼻,眾人不禁咂嘴。
是葷菜,似乎是烤制的鵪鶉,色澤紅潤,別有風味,一下箸,箸觸即爛,令人食慾大發。
周捕快更感不悅,要送也私下送呀!當著這麼多人,他怎麼收縣令大人賞賜給他的東西?況且,只是一盤菜而已。
他擺擺手:「我今兒吃撐了,吃不下了,你們用吧。」
瘦小捕快故作遺憾:「那真是太可惜了,我一個人吃不了這麼多,便給弟兄們嘗嘗鮮吧!」
此話一出,幾人搶著下箸,朵頤大嚼。
「這也太好吃了吧!」
「不愧是何大人賞的菜!」
「這到底是什麼肉?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肉質細嫩,酥香脆鮮,余香滿口,味道甚是驚艷,幾個衙役讚不絕口,桌上原本美味的大魚大肉黯然失色,正如他的地位。
周捕快強忍情緒,不屑一顧:「這叫箸頭春,又叫炙活鵪子。」
「那就是烤鵪鶉唄?」一個捕快好奇問。
「這可不是普通的烤鵪鶉。」瘦小捕快傾身悄聲道,「這可是宮廷名菜,皇帝吃過的菜!」
周捕快嗤之以鼻。
這道菜皇帝吃過不假,在嘉州也不多見,可不代表多高貴,一道西北官府菜罷了!也就在這群沒見識的窮小子眼裡算是個稀罕玩意。他曾為何集立功時,何集賞賜給他的菜連皇帝都吃不到。
食盒轉眼空了,連碟子都被他們舔得光亮,餓死鬼投胎似的,像極了城西災民。
周捕快再也忍不住,拋下句話便離開了,「我想起有點事沒辦,你們吃吧!」
今年的寒冬比往年來得早,風往衣衫里灌,冷颼颼的,叫人直打哆嗦。偏僻無人的城牆根,一股水流濺了上去,還冒著氣。
周捕快臉色差到極點。是他先在病坊里看到那人,可當時糊塗,沒認出來,不止讓人跑了,還被他的手下搶了功。
滿腔怨氣沒有隨著小解泄下去,劍刃已無聲無息地抵住他喉嚨。他有功夫在身,竟沒有察覺到身後的危險。
「你、你是誰……有何用意?」聲音隱隱發抖。
裴衡光沒有回答,薛棠從樹後出來。
抓人問話雖然冒險,但時間緊迫,生死攸關,不得已而為之。
她從容應聲:「是誰不重要,我只要你告訴我,那個懷孕的女人在哪裡?」
周捕快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什麼懷孕的女人?」
「韓元忠的妾侍。」薛棠的聲音倏地冷了,比寒風還要刺骨,「我只給你一次機會,再不說便殺了你。」
提到熟悉的名字,周捕快立刻意識到兩人不簡單,他故作鎮定:「你敢?殺了我,縣令、縣令也會殺了你們為我報仇!」
「為你報仇?」薛棠笑了,「好啊!那便看看你的縣令會不會為你報仇?」
榮澤縣衙的捕快雖然都是一群草包,但當上草包的頭也不簡單,必定了解何集脾氣秉性,他口口聲聲說何集會為他報仇,可這話恐怕連他自己都不信。
劍刃稍稍一動,細微的破皮疼痛在驚恐下放大,周捕快再也裝不下去了,全部交代了:「事關重要,何集沒有張揚,派了兩撥人找她,一撥在明,是我們這群捕快借巡邏機會尋找她下落,還有一撥在暗,是何集精心培養的暗衛,他們個個身手不凡,主要任務就是抓她。關於她的去處我真的不知道,何縣令其實沒把找到她的希望放在我們身上,我是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啊!」
薛棠厲色詰問:「線索也不知道?」
周捕快慌忙道:「我的一個手下發現她的行蹤,在郊外的十里坡上見過她。」
怕她不信,他急得語無倫次:「我說的是真的是真的!千真萬確啊!我還想著去那裡把她抓回來立功。」
薛棠和裴衡光的視線相碰,旋即瞭然收回。
周捕快是何集的人,曾在受風寒時偷偷找盧濟舟治療,那時的盧濟舟還沒有「加入」何集的隊伍,可見他是個惜命的人。
薛棠毫不猶豫地把一顆藥丸塞進他嘴裡,他還沒反應過來是什麼東西,就下意識地吞咽了。
「你……咳咳……你給我吃的什麼?」
「毒藥。」薛棠威脅道,「解藥在我手裡,倘若你敢說出去,必定腸穿肚爛,七竅流血,死路一條。」
周捕快頓感肚子不適,嚇出冷汗,「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薛棠一笑而過,沒有回應。
「公主,你從哪裡弄來的毒藥?」裴衡光心裡生疑,趕路途中不禁問出來。
薛棠回道:「不是毒藥,是瀉藥,病坊有很多。」
周捕快惜命,也並非聰慧機敏之人,想唬住他易如反掌。
裴衡光道:「如此一來,他便不會泄密了。」
薛棠神色凝肅,「不止防他泄密,他還有利用價值。」
或許從他身上可探知解開貪墨疑雲的線索。
第五十章 死裡逃生
夜靜更深,嬰孩的啼哭聲迴蕩在林間。
「不要哭了……求求你不要哭了……」小女孩不斷搖著懷裡的嬰兒,試圖安撫嬰孩,可啼哭聲更響了,高亢尖銳,似要穿透黑蒙蒙的密林,聽得人膽戰心驚。
「娘親怎麼辦?異兒一直在哭,這樣下去一定會被發現的!」女孩慌張失措,眼淚奪眶而出。
癱靠大石頭的孕婦喘著氣:「把刀拿給我……」
女孩顧不上抹淚,從袖子裡拿出一直藏著的小刀,既可以割斷臍帶,又可以防身。
「要做什麼?」女孩問。
女人雜亂的發被汗水打濕,極為虛弱,嘶啞地扯出幾個字:「把他放下,轉過身去。」
女孩一怔,意識到什麼,抱緊懷中的嬰孩。
「放下……」女人加重語氣,喘息也隨之變重了。
女孩只得照做,啼哭聲撕心裂肺,她捂住耳朵不去聽。
夜突然靜了,餘留輕輕的啜泣聲。
「對不起夫人,對不起老爺,我盡力了……」女人將染血的襁褓蓋住嬰孩,目光悲戚。
為了活命,只能這樣做。她擦掉刀上的血,遞給女孩。倘若敵人追來了,或遇豺狼虎豹突襲,她有武功防身,女孩沒有。
女孩顫顫地接過刀,視線忍不住地飄向襁褓。女人立刻扳過她的頭,迫使她直視自己的眼睛。
一面是悲怯,一面是沉毅。
「我們不止在逃亡,我們還有任務在身。你不是長大後想做懸壺濟世的大夫嗎?不用等長大,只要你活下去,活著去京城找皇帝,便能救很多很多人。」
「可異兒……」
女人打斷女孩的啜泣:「他不死,你我都會死,到那時,你娘你爹也都白死了!」
見女孩面有愧色,女人氣喘吁吁地強調道:「你弟弟的死和你娘你爹的死是一樣的,你是他們的……他們的希望……是唯一的希望!你一定要活下去!」
女孩聽了進去,毅然抹掉淚水,朝她點頭:「我懂了,娘親。」
「不要叫我娘親了,我不是你娘。」女人虛弱的聲音冷了幾分。
當初夫人託孤,讓孩子認她做娘,她答應了,可如今情況危急,關係冷漠些也好,她怕孩子因捨不得她而丟掉逃命的機會。
女孩囁嚅,終是垂眸喚了聲:「我知道了,柳姐姐。」
腹痛加劇,女人咬咬牙,強撐力氣起身。
「這裡還不夠安全,我們要找個更隱蔽的地方藏身,至少找個……找個洞穴避避,我們一定會活下去的。」
最後一句話是對女孩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
走鏢十餘年,什麼大風大浪她都見過,雖然做了最壞打算,但她不信自己會死在這裡。
夜晚的雲層灰暗濃厚,變幻萬千,嵌在裡面的月亮時隱時現,令人不由得心生寒意。
枯枝猛地搖晃,裴衡光從樹上躍下。
「看到什麼了嗎?」薛棠問。
裴衡光搖搖頭,「沒有可疑的人出現,暫時安全。」
薛棠放心了,借著月光謹慎前行,突然腳下碰到一團異物,不似石頭堅硬,也不沉重。裴衡光吹燃火摺子查看,竟是一具嬰兒屍體,傷在心口,一刀斃命,兩人相顧詫異。
她們遇襲了?薛棠忐忑,觀察四周情況。
周圍沒有打鬥痕跡,血也只在嬰兒屍身處,屍體還用襁褓蓋住,不像遇襲,倒像是無法生存的了斷。
「屍身還有溫度,血沒有乾涸,應是遇害不久。」裴衡光憑著經驗斷定,「估摸兩個時辰之內。」
薛棠揣測道:「她們應該還活著,沒有遇到何集的暗衛,或是躲開了。」
裴衡光認同頷首,白日發現一個落單的暗衛,他與其交手,深知其功夫深厚,若非公主在旁協助,及時奪走對方掉落的長劍,恐怕很難取勝。倘若她們遇襲,一個是快要臨盆的產婦,一個是五六歲大的孩童,根本沒有勝算。
「我想她們走不遠,極有可能在隱蔽的地方過夜。」薛棠憂心忡忡,「她們被何集的暗衛追殺,還要躲著豺狼虎豹,危在旦夕,要儘快找到她們。」
刺耳的烏鴉叫聲響起,黑壓壓的一片傾巢而出,打破夜的沉寂。
「柳……」
女孩的嘴被女人緊緊捂住,滿目驚恐。
幾個殺氣騰騰的黑衣人出現在不遠處,女人小心翼翼地帶著女孩躲到一塊大石頭的後面。
再往前走走便能找到可供藏身的洞穴,偏偏被何集派來的暗衛攔住了,女人不甘心地攥拳,腹痛愈來愈強烈,疼得她連呼吸都是顫抖的。
她快生了,可她快死了。
早知有朝一日落得如此境地,便不會留下這個孩子,可哪裡來的早知道?
女孩無助無措,無聲哭著。女人抬手抹掉她的淚,強撐鎮定神色,指了指握在她手裡的刀,用唇語說了三個字:活下去。
如今已是四面楚歌,她只能殊死一搏,為她逃跑拖延時間。
就在她預備行動時,遠處傳來異響,好似嬰兒啼哭,幾個黑衣人尋音離開了。
哪裡來的嬰兒哭聲?兩人怔住了,難道異兒還活著?
「現在還不安全,要儘快離開。」陌生急促的聲音響起。
女孩一眼認出說話的人,「你是教我寫字的姐姐?」
薛棠鬆了一口氣,「是我。」
女人本想把女孩護在身後,可她行動困難,只得用身體擋住女孩,警惕地盯著眼前略感面熟的女人。
「為什麼幫我們?」
情況危急,薛棠直言不諱道:「我要查明賑銀失竊的真相,我需要你的幫助。」
女人詫異,沒有人知道她們的真實身份,對方極有可能是何集派來的細作,她不敢輕易相信別人,不過以她的直覺判斷,對方是個值得信任的好人。
「你到底是誰?」她猶疑地問。
她坦誠地亮明身份:「綰陽公主,薛棠。」
語出驚人,不等女人問話,一個黑衣人突然折返,他察覺到異樣,嬰兒啼哭像野貓發出來的,即將臨盆的孕婦怎會來去如風?一定不是他們追殺的目標。不過,只有最終拿下目標的人才能得到豐厚獎賞,他沒有告訴同伴,任由他們竹籃打水一場空。
薛棠屏住呼吸,心跳極快,額頭冒出了汗。裴衡光用野貓製造啼哭引走暗衛,沒有辦法營救她們,現在只能自救。
三人面面相窺,不敢輕舉妄動,女人注意到薛棠發間的木簪,悄聲道:「能否借用?」
黑衣人耳朵動了動,目光落到不遠處的大石頭上,嘴角露出陰險的笑。
這一次,他勢在必得,無論是目標還是何集的獎賞。
長劍出鞘,寒光四射。
他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挪步上前,倏忽之間,呼吸艱難。
當他意識到被暗算時,一支木簪已插入頸間,他跌倒地上,捂住脖頸掙扎。
薛棠訝異,想不到她還會用暗器,且一發破的。
「幸好只有一個人……」女人虛弱喘息,「不過還要再給他一刀。」
女孩顫顫地拿出刀,薛棠按住她的手,「我來。」
這些時日的歷練已讓她對補刀之舉越來越嫻熟,只有親眼看到敵人死去,不留後患,她才覺得穩妥。
第五十一章 束縕請火
薛棠果斷抽走女孩手裡的刀,上前刺穿黑衣人的心臟,動作利落,一氣呵成,黑衣人不再抽搐,沒了動靜。
她拔掉插在他頸間的木簪,用他的衣袖擦掉血污,戴回發間,仿佛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似的。
殺人連眼睛都不眨,真的是公主嗎?
女人半信半疑之際,羊水破了。
在薛棠的記憶里,後宮妃嬪只多不少,卻從未見哪位妃嬪有孕,誕下皇嗣。她對女人生產是陌生的、手忙腳亂的,尤其看到產婦痛苦的模樣更感惶急,縱然強迫自己鎮定,也莫知所措,只能硬著頭皮助產。
火堆的光照亮洞穴,女人死死咬著木棍,盡力不讓聲音泄出去。她拚命用勁,汗如雨下,身體仿佛才從水裡撈上來似的。
「快了快了,再堅持一下……」薛棠不停地鼓勵。
撕裂身體般的劇痛如潮水襲來,勢不可擋,女人一把抓住薛棠的小臂,借力使勁。
響亮的啼哭聲降臨,是個女嬰,薛棠如釋重負。女孩不知從哪裡找來的瓦罐,早已燒好熱水,按照女人之前教她的方法割斷臍帶。她雖然只有五六歲大,遇事慌亂,但處理這類問題卻格外仔細,冷靜沉著,初顯行醫天賦。
「姐姐,你的手臂……」
女孩驚呼聲傳來,薛棠才感疼痛。幾道紅色指痕出現在她的小臂上,皮膚滲出了血,是被指甲劃破的,骨頭快被捏碎似的。
她忍著痛感放下袖子,牽出一抹笑,「沒事。」
女人剛生完孩子,正處於最虛弱的狀態,不能輕易移動。薛棠站在山洞口警惕張望,見沒有異樣,回到女人身旁。
女孩好奇地逗著女人懷裡的嬰兒,為生命的誕生感到神奇,而女人目光哀戚,絲毫沒有喜悅之色,腦海閃過染血襁褓的畫面。
現在的她亡命天涯,自身難保,這孩子極有可能和異兒一個下場。
她心緒複雜地看向眼前的女子,一身鄉野村婦的打扮,其貌不揚,遠看平平無奇,近距離觀察便能看出偽裝,言談舉止流露出的大家風範也非同一般。
她曾聽過公主擅闖宣政殿救人的英勇事跡,深知公主是位大義凜然的奇女子,能做出喬裝打扮私自查案的事也不意外,只是多年走鏢經歷,讓她無法對陌生人完全信任。
「你真的是綰陽公主?可有證據?」她問。
薛棠拿出藏在身上的令牌遞給她。
女人一眼看出令牌鑲嵌的夜明珠珍奇稀貴,絕非凡物,她推了回去,「想問什麼便問吧,能說的我自會如實告知。」
薛棠落落大方地問:「你是韓元忠的妾侍?」
她搖搖頭:「我不是老爺的妾侍。」
薛棠心一沉:「那你是……」
女人道:「我叫柳越君,原是興盛鏢局的鏢師。夫人和老爺曾在我落難時出手相救,是我的救命恩人,作為報答,我帶著他們的兩個孩子逃命,可惜我沒保住異兒……」
薛棠柔聲安慰:「這不是你的錯,你盡力了。我相信他們在天有靈,一定不會怪罪於你。」
一股暖流在心頭涌動,柳越君繼續道:「老爺的妾侍也懷有身孕,那群人認錯了人。」
「娘親和爹爹被抓時,宋姨娘就投井自盡了,那群壞人才誤把柳姐姐當成爹爹的妾侍。」在一旁的女孩補充解釋。
「原來如此。」薛棠理清了關係,對韓元忠留下的物件更為好奇,可想到柳越君對她仍有戒心,沒有開門見山的問出來,「懷著孕還帶著兩個孩子,這一路逃亡苦了你了,尤其還在何集的眼皮子底下。」
柳越君無奈嘆息:「陸路到處都是官兵,我認識幾條水路,想著走水路逃遁便來到了這裡。」
她講起了逃亡經歷,薛棠認真傾聽。
韓元忠犯了貪污重罪,家眷受其牽連,沒入官府為奴,柳越君帶著兩個孩子躲避官兵追捕來到榮澤縣,欲要偷渡離開時,她察覺到有人跟蹤,設計擒住一個黑衣人套話才知他們是縣令何集派來的暗衛,專門抓她們的。
「何集的暗衛武功高強,不易對付。」薛棠擔心道。
「見識到了,所以不能硬拼,只能智取。」柳越君神色肅冷,「我帶著孩子偷偷躲到一戶人家裡,喬裝打扮。」
薛棠腦海里跳出個人名:「張二牛?」
柳越君頷首。原來張二牛的媳婦胡花兒與她身形年齡相仿,一直被張二牛關在家裡,鮮少露面。趁著逃難,她放胡花兒跑了,又以錢財引誘張二牛助她偽裝成胡花兒,對外謊稱去外地逃難的哥哥張大牛死了,留下一女一兒給自己養,躲過官兵和暗衛的追捕。
「張二牛貪財好色,心術不正,留著遲早是禍患,我見眾人都相信我是胡花兒,便把他偷偷殺了,謊稱是去山裡打獵摔死了,屍骨無存。」
正值災荒,餓殍載道,無人在意他是死是活,所有人都相信了她的說辭。
薛棠心生欽佩,怪不得能躲過去何集的抓捕,和她當初猜測的一樣,的確才智過人,有勇有謀,而且還超出她的預料。
柳越君身形魁梧而又敏捷,用勁生產時,手臂肌肉結實虯結,一看就是練家子。雖然因逃亡生活艱苦而瘦削了些,但也沒有影響到她紮實的體魄底子,即使產後虛弱,也有力氣向她敘述。
薛棠試探地問:「官兵抓你們沒入官府為奴,何集派暗衛追捕你們也是這個原因嗎?」
聞言,女孩面露難色地看向柳越君,柳越君沉吟不語。
她願意相信她是公主,也願意相信她是個好人,只是事關重要,至少觀察幾日,確認無誤才能和盤托出。
薛棠看出她的顧慮,沒有追問下去,溫柔道:「你剛生完孩子,元氣大傷,好好睡一覺吧。我守著你們,如果有人追來,我去引開他們。」
柳越君緊繃的精神放鬆許多,疲憊感壓了過來,她強撐身體鄭重道:「大恩不言謝,若有朝一日脫難,越君必定報答公主。」
薛棠輕輕扶她躺下,「保護子民是我身為一國公主應該做的。」
月落參橫,裴衡光甩開暗衛找來,薛棠沒有讓他進來:「帶盧濟舟過來,速去速回。」
裴衡光擔憂她的安危,欲言又止。
「再帶點食物過來。」薛棠補充道,「要有產婦吃的東西。」
確認她沒有受傷,裴衡光回應:「屬下遵命,公主小心。」
女嬰安靜地在女孩懷裡睡覺,仿佛知道自己身處險境,不能哭鬧。
「真可愛,要是柳姐姐生你的時候沒那麼痛苦,就更可愛了!」女孩悄聲喃喃。
女人生產如同過鬼門關,薛棠親眼見到了。作為同樣是天生擁有孕育功能的女人,她心緒複雜。有一個自己的孩子是件幸福的事,不過只有在絕對安全的環境里,她才敢懷胎十月,安心生育。
只是,從逃離公主府的那一刻起,她便清楚自己不再有安穩的時候了,尤其她還選擇了一條如履薄冰,步步為營的艱危道路。
「怎麼還沒休息?」薛棠悄聲對女孩說,「趁著還安全的時候快休息休息。」
女孩搖搖頭,「我睡不著,柳姐姐太遭罪了,真希望有那種生孩子不會痛的藥,服下就會順順利利的生產,和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薛棠安慰道:「以後會有的。」
女孩眼睛一亮,想到什麼:「公主姐姐可以下令全國的大夫一起研製這種藥,相信很快就能看到的。」
看到她天真期待的笑臉,薛棠垂下眼帘,現在的她還沒有這種權力,不過這句話倒是給了她啟發。
她笑笑:「一切皆有可能。」
第五十二章 標新立異
熬更守夜,安然無事。
當薛棠看到裴衡光帶著盧濟舟趕來時,忐忑的心終於安穩了些。
「產後虛弱,需好好休養,切不可奔波勞碌。」盧濟舟叮囑道,「尤其現在天氣寒涼,更要注重保暖,以防落下病根。」
洞穴只能作為臨時避險之所,休養需要一個溫暖舒適的環境,可眼下哪裡都不安全。
「公主,我和孩子太危險了,會拖累你們的。生死有命,我認了。只是翎兒還有活下去的希望,懇請你們帶她離開。」
柳越君拖著虛弱的身體,欲要跪下,薛棠連忙扶起她。
「柳姐姐……」女孩撲到她的身上,哭了起來。
盧濟舟沉沉嘆息,別過頭,不忍再看。
「總會有辦法的。」薛棠堅定勸道,「我不會丟下你們不管的。」
病坊里的人熟悉她們,又有衙役盯著,不適合再回去安頓,荒山野嶺更不安全。
幾人犯了難,苦思冥想。
醉紅苑會安全嗎?薛棠眉頭緊鎖,暗自搖頭。
孩子的啼哭聲必定引起他人注意,不止不安全,還會連累孟春她們遇險,何況何集和他的人又是那裡的常客。
何集的人……
薛棠靈機一動,「我想到一個好去處。」
「嘭」的一聲,寢房的門被破開,周捕快重重摔到地上,疼得蜷縮抽搐,連話都說不出來。
「哎呀啊!這是怎麼了!」周捕快的夫人杜叄娘驚慌地撲過去,試圖扶起他,可他根本起不來,她急得手足無措,「你們到底是誰啊!他可是縣衙的捕爺!你們就不怕進大牢嗎!」
門外,裴衡光站在陰影里,劍光如霜刃,在夜色中更顯凌厲。
周捕快強忍疼痛,艱難抬起頭:「你們、你們饒了我吧……要是讓何大人發現,我全家、全家老小都沒命了……」
「只要你們不說,他不會發現。」薛棠從裴衡光身後緩步走出,亮出一個小瓶子,「難道你不想要解藥了嗎?」
從容沉著的聲音,極具威脅感。
周捕快慘白的臉色更差了,被她強喂毒藥不久,肚子便開始疼了,腹瀉不止,大有腸穿肚爛之勢。
杜叄娘詫異,怪不得自家男人寧可忍痛也不肯找大夫。她上前抓住薛棠的衣袖,苦苦哀求:「只要給解藥,我們什麼都答應!」
薛棠微微俯身,沉聲道:「他若配合,自然不會有事。」
裴衡光把手中的捕快佩劍扔還給周捕快。
周捕快委決不下,要在他家裡藏人,還是何集追捕的人,一旦被別人發現,他和家人必死無疑。
薛棠看出他的糾結,淡然一笑:「你大可去找何集告發我們,只是若問起來我們是怎麼找到她們的,那……」
「好!」周捕快止住她的話,咬咬牙,「我答應你。」
十里坡方向是他泄露出去的,哪怕是被逼無奈的緣故,何集也不會放過他,更不會救他。
杜叄娘不了解發生了什麼事,只顧著自家男人的性命,「解藥可以給我們了嗎?」
薛棠遞過去瓶子,杜叄娘慌亂地倒出一粒藥丸,塞進周捕快嘴裡。周捕快吞下藥丸,身體舒服許多。
「吃一粒夠嗎?」杜叄娘緊張地問。
薛棠回道:「一瓶只有叄粒,完全解毒需兩瓶解藥,另一瓶會在事情了結後給你。」
一切安排妥當,柳越君帶著兩個孩子偷偷來到周捕快家裡藏身休養,周捕快極其謹慎,特意抱來親戚家的嬰孩代為看管,以防嬰兒啼哭惹鄰居注意,又以鬧肚子不舒服為由,不讓衙門的兄弟來家裡吃酒玩樂。他更怕事情暴露,招來禍端。
「你安心休養,我不會害你。」見柳越君目光透著殺氣,警惕戒備,周捕快低聲下氣地勸說,「少你一根毫毛,她都不給我解藥。」
「是啊是啊!你放心養著,我們不敢害你!」杜叄娘也跟著保證,「這是我剛給你煎好的藥,是盧大夫開的產後調理的藥,沒有毒!」
當著柳越君的面,她自己喝了口,又讓自家男人喝了口,見柳越君神色放鬆了些,才敢把藥碗遞給她。
柳越君嗅了嗅氣味,一飲而盡,女孩懷裡的孩子在啼哭。
「喝藥跟喝酒似的,真豪爽!」周捕快賠笑恭維。
杜叄娘用手肘戳了戳他,示意離開,她也是做娘的人,知道這時候要喂奶了。
關好門,杜叄娘又道:「沒什麼事你一個男人就別進屋裡了,有我在。」
周捕快揉著肚子怨氣滿滿:「我還不願意進去呢!」
「快去衙門辦差吧!」杜叄娘催促道。
周捕快邁了兩步,折了回來,悄聲道:「她看著就凶神惡煞的,你要小心,在身上揣把刀,以防萬一。」
杜叄娘猶豫點頭。
起初她厭惡柳越君的到來,也怕她一身殺氣,畢竟事關全家安危,可當她看到她一個女人帶兩個孩子求生,又覺得不易,思來想去,她沒有藏刀。
院裡的雞在踱步覓食,她的目光落了過去。
乾淨舒適的屋子,爐火很旺。床褥是軟的,被子不再是稻草枯枝,還有熱騰騰的飯菜,吃飽穿暖。
雖然比不上在刺史府錦衣玉食的日子,但女孩已經知足了。顛沛流離的生活太久了,久到她都快忘記吃飽飯是怎樣的感受了,這在曾經是不以為意的,是微不足道的,如今卻是莫大的幸事。
「柳姐姐,公主姐姐是好人。」她輕聲道,「公主是皇帝的女兒,我們還要去京城嗎?」
柳越君曾是鏢師,人在鏢在是她的職責,哪怕不做鏢師,她也不能違背承諾,不過眼下情況特殊,她遲疑未決,待給懷裡的孩子喂完奶,她才拋出句話來:「不想那麼多,先把身體養好。」
長時間逃亡,即使到了安全的環境,也不能完全鬆懈。耳邊風聲呼嘯,似夾雜著腳步聲,她不顧一切地朝前跑,腳步聲卻越來越明顯,近在咫尺,她猛地抽出枕下的刀,朝背後刺去。
「啊!」女人的驚呼聲響起。
女孩從睡夢中驚醒,一條胳膊橫在眼前,只見柳越君手裡的刀刺進床架里。搖晃的燭光中,杜叄娘一臉恐懼,瑟瑟發抖,若不是她躲得及時,那刀便要刺到她身上了。
「你要做什麼?」柳越君完全清醒,厲聲質問。
「我做了雞湯,你、你生產不久,補補……補補……」杜叄娘顫顫地指向桌上的湯盅。
「大半夜做什麼雞湯?」女孩也警惕起來。
杜叄娘第一次覺得嘴笨是件要命的事,她慌忙解釋:「我看你娘白天沒怎麼吃東西,怕她晚上餓,想著過來看看。要是睡著了,我就端走了,湯用小火煨著,明天喝也不影響味道。」
她只想著給她補身體,沒考慮太多。
柳越君收回刀,沒有放下戒備,「謝謝,你拿走吧,我明天再喝。」
「好,好。」
杜叄娘一刻也不敢停留,正要端走湯盅時,女孩緊張的聲音響起,「這是怎麼了?」
只見嬰兒在吐奶,身上都濕了。
死去的異兒從未出現過這種情況,或許和只能喂他少量米湯有關,現在面對女兒吐奶,柳越君第一次感到無措。
杜叄娘看出問題:「喂奶的時候拍嗝了嗎?」
「拍嗝是什麼?」女孩茫然。
杜叄娘壯著膽子問柳越君:「我生了兩個孩子,你要信得過我,不如讓我試試?」
柳越君思忖片刻,「請你過來。」
杜叄娘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柳越君快速搜身,確認她沒有攜帶武器,才放心地把孩子交給她,「見諒。」
「沒事沒事。」杜叄娘熟練地抱起孩子,托住孩子的頭靠在自己肩膀上,讓孩子的身體微微前傾,一邊輕拍孩子的背,一遍教她,「喂完奶要把孩子豎著抱一會兒,像這樣輕輕拍她的後背,幫助她出嗝。」
嬰兒發出小小的嗝聲,呼吸逐漸平穩。
柳越君和女孩都鬆了口氣,原本因擔憂而緊鎖的眉頭也舒展開來,柳越君恢復往日的冷靜神情,朝杜叄娘致謝。
關係緩和,杜叄娘的怯懼少了幾分。同為當娘的人,她深知生育艱辛,不由自主地心疼她——懷著孕逃亡,還要自己接生,難上加難,得需要多大的勇氣與信念才能堅持下來?
她熱心道:「你這情況特殊,謹慎點也好,孩子有什麼問題可以隨時找我,不打擾你們休息了。」
「請等一等。」柳越君叫住了她,「我現在有些口渴,能否喝碗湯?」
一聽這話,杜叄娘滿心歡喜,「當然當然!」她立刻去桌邊盛湯,「小姑娘要嗎?」
香氣飄了過來,帶著藥味,勾起女孩的好奇心,她看向柳越君,柳越君表示放心,她興致勃勃地下床去看。
「湯里的是枸杞和紅棗嗎?」她嗅了嗅湯的味道,「好像還有生薑。」
杜叄娘點頭:「真聰明!」
女孩仔細觀察盛到碗里的湯,裡面還有一味藥材很熟悉,「好像叫……黃什麼的,黃……黃……」
杜叄娘接過來:「黃芪。」
「對!」女孩想起來了,喃喃道:「芪字上面是草,下面是姓氏的氏,好像是益肺……止……止汗……」
作用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女孩只好作罷,等再有學醫的機會,她一定要牢牢記住,她還想制出生孩子不會痛的藥。
杜叄娘給柳越君端過去湯,「明天我給你做點補身體的菜,你身體底子好,恢復應該會很快。」
碗壁溫暖,熱流直達心頭,柳越君誠心道謝:「味道很好。」
她看著冷冰冰的,一身殺氣,以為是個凶蠻女人,沒想到謙和有禮,杜叄娘完全不怕了,都快忘了是被人威脅才收留她的,「還有很多呢!慢慢喝。沒有個男人在身邊照顧,你們孤兒寡母太不易了。」
「本來也沒有。」
沉穩的聲音傳到杜叄娘耳中,她大為震驚,「你沒成家?」
「我自己就是家。」
「那這孩子……」
柳越君堅定道:「是我的孩子。」
杜叄娘撓撓頭,聽得雲里霧裡,原以為是丈夫死了或是被拋棄了,留下她們孤兒寡母,沒想到她壓根沒男人,她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女人。
「怎麼有的孩子呀?」她疑惑地問。
柳越君很少對人透露自己的真實情況,不過在這一方面,她不覺得有什麼可避諱的。
「我想要孩子,挑了個男人配合我,如此而已。」
杜叄娘訝異她的直言不諱,又羞又驚。
柳越君面不改色,遞給她喝完的空碗。防禍於未然,懷上孩子後,她就殺了那個男人。當初她離開容不下女人的鏢局後,對未來的打算很明確,要個孩子,自立門戶,只是計劃沒有變化快。
杜叄娘不可思議地接過碗,瞧她與自己年紀相仿,叄十歲左右,卻活出了自己從不敢想過的人生,不止不依附男人而活,還能自己生養孩子。
「你可真厲害!」完全打破她的認知,仿佛看到了天之外的世界。
柳越君沉著道:「只要有安身立命的能力,這對於女人而言並非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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