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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宮風雲 (26-39)作者:臘月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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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5 18:31: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二十六章 力不從心
雨停無聲,長夜寂靜,一道流星悄然墜落。
謝雍病逝了。
皇帝並不意外,但還是無法抑制內心的悲傷,鬢邊白髮更密了。
他留在御書房的時間比以往長了許多,夙夜在公,宵衣旰食,甚至連後宮都很少去了,格外珍惜處理政事的時間,但不知從何時起,政事變得越發繁重,摺子上的字也越發模糊,近看根本看不清。
御書房內青煙裊裊,香氣幽沉,這是薛雲構親手調製的藥香,有益心安神的功效。只是焚香的時間久了,身體耐受了藥性,效果弱了許多。
薛道權仍感萎靡,命宮人往爐內不斷添香,直到煙氣生嗆,他才咳嗽著叫停。
在旁侍立的許今禾連忙為他端水撫背,她從小就與廚房打交道,禁得住濃重的煙火氣。
薛道權押了一口參茶,頭腦清明了許多。
「朕老了嗎?」
突如其來的問話令許今禾怔愣了下,「陛下不老。」
薛道權不動聲色,「你也學會說謊了。」
許今禾撫背的手抖顫了下,立即跪了下來,「妾不敢……」
殿內寂靜無聲。
良久,薛道權放下了茶杯,「退下吧。」
許今禾惶恐離去。
年輕曼妙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薛道傾搖懈弛,疲乏感一下子涌了上來。即使不照鏡子,他也能感知到自己憔悴衰老的模樣,再多的藥香也無濟於事。
他老了。
對朝政和後宮皆是力不從心,這是不爭的事實。
他渾渾噩噩地繼續翻閱奏摺,這是一位臣子告老還鄉的辭呈,再一細看,提及了選立太子之事。
他沉沉嘆氣,堆成山的奏摺中,一半都與立儲有關。
翌日,臨近下朝之際,皇帝依照宗法制度,冊立嫡長子薛桓芳為儲君,入主東宮。
蒼茫遼闊的樂聲迴蕩在公主府內,隔絕了外面的一切喧囂。
裴衡光佇立在庭院中,靜靜地聽著薛棠吹奏尺八,直到一曲奏完,他才上前一揖,「公主。」
薛棠早已感知到他的存在,唇畔揚起閒適淺笑,「裴將軍可會尺八?」
「卑職不懂音律。」裴衡光低頭答道。
聞言薛棠放下了尺八,正色問道:「將軍所來何事?」
裴衡光肅聲稟告:「陛下立儲,舉國歡慶,下詔公主解禁三日,回宮觀禮。」
薛棠沉默聽著,不露聲色。
裴衡光原以為她會問上幾句宮裡的事,可她沒什麼都沒有問,只是淡淡地應了聲,「知道了。」
尺八樂聲再度響了起來,音律比以往激切了些。
禮部加緊籌備著冊封事宜。
御書房裡,幾位大臣垂首而立,薛桓芳站在中央聆聽帝訓,他如願以償當上了太子,精神更為振奮,意氣高昂,威風凜凜。
薛道權見他衣領有些歪,和藹地上前捋正。薛桓芳心裡一暖,仿佛此時此刻他們不是帝王與太子,而是一對普通父子。
薛道權眼一瞥,注意到了站在薛桓芳身後的人,那是一個身著緋紅官服的臣子,面如冠玉,清貴儒雅,任誰見了都會忍不住地多瞧幾眼,只是看似是個謙謙君子,眉眼卻隱隱透著精明算計的邪氣,並非面善之人。
就在此時,內侍呈上一個長盒,「孟畫師獻禮。」
薛道權收回視線,展開畫軸,薛桓芳好奇探看,畫中是兩隻爬行在山林中的猛虎,一大一小,好似父與子,明眼人一看便知這兩隻老虎寓意皇帝與太子。
冊封典禮在即,事務繁重,薛桓芳見父親專心賞畫,便不作打擾,施禮退下了,緋紅官服的臣子跟隨他離開。
「那小虎像極了大虎,惟妙惟肖。」薛桓芳自豪得意地一笑,壓低了聲音,「最像父皇的人,只有我。」
「其實綰陽公主也很像陛下。」清潤的聲音傳來,漫不經心的語氣像是隨口一說。
薛桓芳沒聽出來言外之意,只覺不服,「你哪隻眼睛看到她長得像?她一個女人……」
後面的話就聽不清了,侍立在皇帝身旁的趙德正心驚膽戰,皇帝本就疑心公主涉政,若被皇帝聽到,更加重父女之間的嫌隙了。他暗暗捏了把汗,目光偷偷瞄向皇帝。
薛道權似乎沒有聽到,全神貫注地欣賞著畫作。
趙德正鬆了口氣,卻仍是惶惶不安。
薛道權放下了畫,滿意頷首,「掛到紫宸殿吧。」
趙德正應了聲,小心翼翼地抱畫離開了。
博山熏爐升起煙霧,薛道權伸手輕拂,藥香盈滿衣袖。
「太子身邊的人叫什麼名字?」他忽地開口詢問。
一旁的吏官想了想,回答道:「賀蘭亭,安郡人士,是太子舉薦的人,原在鴻臚寺任職,現任東宮屬官。」
薛道權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春催雪》可是出自他的手筆?」
「正是。」吏官回應。
當年臨安書肆開張,天降大雪,有人以雪為題,引文人墨客吟詩作對。賀蘭亭即席賦詩,留下一首《春催雪》,其卓絕的文采被世人讚譽「炳爍聯華,鏡靜含態。玉潤雙流,如彼珩佩。」
不過他當時沒有留名,作完詩便不知去向了,若非有人識破了他的身份,怕是會引起一場不小的冒認風波。
薛道權想起來了,「朕記得文疏林也寫了篇文章。」
吏官點頭,「是《寒雪賦》。」
那時文疏林也參與其中,在書肆的竹簾上潑墨揮毫,借嚴寒大雪反襯南盛連年征戰,民生疾苦困頓,洋洋洒洒百餘字,文情並茂,驚才絕艷。那幾張竹簾至今仍掛在書肆展示,廣為流傳。
論才貌,文疏林與賀蘭亭不相上下,不過論性情,賀蘭亭略勝一籌,他並不恃才放曠,驕矜張揚,這是文疏林比不上的。
而且,他很敏銳。
薛道權負手而立,若有所思,薛棠的面容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透過那雙倔強的眼眸,他仿佛看到了另一個女人,心頭產生莫名的恐懼,那是困擾他多年的夢魘,幻影交錯中,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侵襲而來,那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眼中滿是對權力的渴望。
第二十七章 青松落色
國已立儲,許多官員的職位有了變動。
文疏林不是太子的黨羽,謝雍一死,他就失去了庇護,孤立無援,再加上以前恃才放曠,得罪了許多人,留下了禍根,被朝廷外放至遠在千里之外的夷常做縣令,那裡偏鄉僻壤,人煙稀少,仕途無望。
好友陳商幫他說了幾句話,沒過幾日便因些莫須有的過錯,降了官職。
他想在官驛投宿,可官驛的人竟為難於他,不肯留他住宿。
他即將離京赴任,只有陳商一人為他踐行,之前與他交好的人,此時都沒了蹤影。
他鬱憤不平,卻又無可奈何。
一頂華麗的轎子在他面前停了下來,轎窗的帘子一掀,一張熟悉的臉映入眼中,是他曾經的知己好友孫子成,如今已是五品巡察使。
孫子成假模假樣地問候了幾句,委婉道:「文兄,以你的才華去那荒僻之地做官,實在可惜,我想為你請命,可我人微言輕。」說著,他擠出幾滴淚,看起來難過極了。
陳商在一旁看著,滿臉嫌惡。
孫子成的手伸出轎窗,將一個錦盒遞給了他,「此去山高路遠,不知何時再見,這青瓷花瓶是我的珍藏,便送給文兄留個念吧,也算不枉你我相識一場。」
文疏林惆悵地收下了花瓶。
轎子漸行漸遠,陳商朝孫子成離開的方向「呸」了一聲,「轎子也不下,好大的架子!真是假惺惺!」
文疏林不禁仰天長嘆:「人情反覆,世路崎嶇啊!」
街邊的小販叫賣著櫻桃,那櫻桃飽滿圓潤,鮮紅誘人,吸引了陳商的目光,而文疏林只注意到了不遠處的臨安書肆。
當年他受眾人追捧的畫面歷歷在目,那時的他只是個上京趕考的窮書生,因朝廷連年征戰,百姓怨聲載道,他大筆一揮,在書肆的竹簾上作了一篇《寒雪賦》,以此抨擊朝政,憂國憂民,出眾的才貌與膽識讓他名聲大噪,十人九慕。
《寒雪賦》曾是他最得意的作品,現在卻記不清內容了。
他走進書肆,想要回顧當年的風采,可竹簾上的題字根本不是他的文章,而是其他人的辭賦。
「誒誒別亂動!碰壞了你可賠不起!」管事上前喝止。
文疏林被趕了出來。
「我正找你呢。」陳商捧著兩包東西快步過來,「這櫻桃不錯,我買了兩份,這份給你。」
手心一沉,文疏林心頭酸澀,落下一行淚。
天色黑了下來。
住不上官驛,文疏林另尋私驛留宿。他現在除了青瓷花瓶和一身體面的衣服外,沒有值錢的東西了,荷包里的那點銀兩能否支撐他走到夷常都是個問題,他只能住下等房。
下等房條件極差,簡陋陳舊,屋頂還漏著雨,空氣隱隱散著發霉的味道。
眼前的環境仿佛讓他回到了以前寒窗苦讀的時候。
夥計見他衣冠齊楚卻囊中羞澀,不禁鄙夷道:「這價錢已經很低了,你要是不願意住,就去別人家住,不要影響我們做生意!」
說著,就要趕他走,文疏林只好作罷,不再抱怨。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青瓷花瓶,引袖擦了擦瓶身,輕放在桌子上。在燭光的映照下,青瓷表面流轉著瑩潤光澤,渾然天成,完美無瑕。
以前的他最瞧不上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哪怕再貴重,也只是個供人賞玩的器物。現在的他明明可以變賣花瓶,換些銀子,改善窘迫的處境,可他捨不得。
捨不得這麼美麗的花瓶,也捨不得過去的風光。
他心裡五味雜陳,不是滋味。眼下的櫻桃鮮紅誘人,可他沒有半分食慾。
燭火暗弱,月光淒冷。
他鬱悶地嘗了顆櫻桃,沒想到這櫻桃酸甜多汁,異常可口,竟還沒有核。他來了興致,吃得津津有味,很快,那些櫻桃被他一掃而光。
忽然間,一陣風吹開了門。
眼前的畫面讓他不禁想到了一首詩:
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
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公主?」他試探地喚了聲。
熟悉的面容映入眼中,雲鬟霧鬢,袖裙飄拂。
文疏林又驚又喜,莫非在做夢?
「相公。」
女人含情脈脈地嬌喚了聲,聽得他渾身酥麻,心醉神迷,顛倒不能自主。女人深情的模樣,他從未見過,迫不及待與她共赴帷帳之中,穿花蛺蝶,雲夢閒情,三日三夜。
快活過後,他驚奇地發現服侍他的小廝竟是沈宗知。
情場得意,官場亦是如此。
皇帝意識到他的才華難得,幡然醒悟,不止收回了他做夷常縣令的旨意,還升了他的官,封他做京兆尹。過了一年,他加官進爵,當上了吏部尚書,馮鑒青不知犯了什麼錯,跪在他面前搖尾乞憐,狼狽至極。
他官運亨通,平步青雲,不到三年便已拜相,位極人臣。
那些曾對他冷嘲熱諷的臣子們,皆都換了副嘴臉。他們樂顛顛地為他效力,費盡心思地討好他、巴結他,獻給他的奇珍異寶堆滿了十幾間屋子。
他習慣了前呼後擁的顯貴生活。
一日路過臨安書肆,管事笑臉相迎,他在文人墨客的簇擁下,走到滿是墨跡的竹簾前,那是他的得意之作《寒雪賦》。
他驕傲地湊近看去,臉色大變,竹簾上的字竟是反的,他再一看身旁的眾人,他們笑得詭異恐怖,白色的眼球骨碌轉動。
冷汗浸透了衣衫,文疏林眼前一黑,待再次睜眼時,他正躺在床上,晦暗的環境陌生而又熟悉。
他嘶啞地喊了聲,「來人……」
無人應答。
他伸手一摸,身側也是空蕩蕩的。
迷茫、無措,一下子湧上心頭。
借著昏藍的光線,他看清了所處的環境。
屋頂滴水的陋室,幾隻殘燭相伴。廣夏細旃,瓊樓金闕皆都煙消雲散,不復存在,唯有那樽青瓷花瓶留置在桌案上,亭亭玉立,格格不入。
他仍在驛館中,什麼都沒變,大起大落的幻滅感讓他險些崩潰。
桌上的櫻桃未動,他拿起一顆放入嘴中,可這櫻桃有核,一口咬下去,硌到了牙。
他徹底醒了。
彷徨悵然之際,房門突然被撞開,幾個持著火把的衛兵闖了進來。
「皇上有旨,夷常縣令文疏林涉嫌貪污,即刻革職查辦,不得有誤。」
「貪污?」文疏林駭異,強作鎮定,「你們有何證據?」
衛兵拿起桌上的青瓷花瓶,斬釘截鐵道:「這就是罪證。」
文疏林多麼希望現在的處境是夢境,可恰恰相反,現實是殘酷的。
一桶鹽水潑在他遍布血痕的身體上,疼得他五官扭曲,全身劇烈地抽搐顫抖。他的手腳禁錮在刑架上,動彈不得,血腥氣味直衝鼻腔。
嘉州洪水泛濫,民不聊生,朝廷撥下來十萬兩白銀用來賑災,可最後只有一萬兩落實到了救災上,其餘九萬兩不知蹤跡。後經巡察使孫子成調查得知,是刺史韓元忠與其同夥私吞賑銀,據為己有。
文疏林怎麼也沒想到,自己與韓元忠素不相識,竟成了韓元忠的同夥。
「韓元忠已經招了,那花瓶就是你們沆瀣一氣的證據,你還不認罪?」問官徐通齡疾言厲色地審訊。
密不透風的天牢,陰暗潮濕,牆壁上的火把閃爍著幽幽光亮。
文疏林意識到自己是被孫子成坑害了,虛弱地反駁:「那花瓶是孫子成給我的,是他栽贓陷害……我沒有貪污……」
徐通齡猛地拍案,「好大的膽子,竟敢冤枉孫大人!繼續行刑!」
話音落下,浸透鹽水的鞭子狠狠地落到文疏林的身上,痛苦的呻吟聲耳不忍聞。
第二十八章 夢魘纏身
儲君冊封大典前夜,雷電交加,大雨滂沱。
耀眼的白光閃現,將漆黑的紫宸殿照得通亮,轉瞬即逝。
薛道權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他側頭看去,一個人影似乎隱沒在黑暗的角落,看上去很遠,卻又感覺很近。
他心中一驚,想要呼喊叫人,卻發不出聲音。
雷聲轟鳴,白光再次乍現,紅衣女人的身影赫然闖入他眼中。
不,那不是人。
那是一個披著黑長的發,拖著血紅色的裙擺的女鬼。
薛道權毛骨悚然。
「咔」的一聲,女鬼扭轉脖子,長發遮面,長舌搖盪,伸臂朝他飄了過來。
「你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放過!你好狠的心啊!」
悽厲的聲音在殿內迴響,可怖的身影越來越近,女鬼脖子上的勒痕清晰可見。
薛道權驚心駭目,冷汗直流。
「不要過來!朕錯了!朕錯了!」
正在殿外守夜的趙德正聽到了驚呼聲,立刻衝進殿內,眼前的一幕嚇得他目瞪口呆。
皇帝竟在睡夢中死死地掐著自己的脖子,面色已經發紫。
「陛下!陛下!」
趙德正連忙上前制止,連同幾個宮女太監一起配合,才將薛道權穩定下來。
鳳陽閣離紫宸殿近,薛棠最先察覺到了異樣,匆匆趕往紫宸殿察看情況,這才知道皇帝夢魘加劇,險些喪命。
殿內藥香嗆人,薛棠不禁輕掩口鼻。
靠在床榻上的薛道權喝著湯藥,夢魘纏身的他一臉憔悴,看起來更加衰老了。
薛棠走了過去,清楚地捕捉到了薛道權眼中一閃而過的恐懼。她壓下心中的詫異,福身施禮,「父皇,現在身體可還好?」
薛道權搖了搖沉重的頭,「無礙。」
苦澀的湯藥灌進喉嚨,他恢復了神志。見窗外沒有下雨,他安心了。
「父皇!」薛桓芳聞訊趕來,直接撲到了床榻邊。
明日便是冊封大典,他比任何人都要緊張,生怕發生變故,影響到他東宮之主的位子。
薛道權輕輕拍了拍他的手,「噩夢罷了,不必大驚小怪。」
好一出父慈子孝。
薛棠面無表情地別過頭。
一位內官前來傳話,「啟稟陛下,天牢傳來消息,文疏林已性命垂危,可他仍不認罪。」
薛棠眸光一動,回宮這兩日她對貪污一案略有耳聞。
以她對文疏林的了解,他做不出貪污受賄的勾當,更何況,他還寧死不屈。不過他有此一劫,薛棠並不意外,在爾虞我詐的官場中,他的鋒芒過盛,性子又太張揚,吃虧是遲早的事。
內官繼續問道:「徐大人請示陛下,是繼續審問,還是將犯人押入病囚院待審?」
薛道權欲要開口時,薛桓芳搶先命令道:「文疏林死不悔改,還審什麼?當然是依照流程秋後問斬。」
旁若無人的語氣引得薛道權面色一沉,仿佛他這個皇帝已經退位了。
薛桓芳意識到自己的口無遮攔,連忙找補道:「沒看到父皇身體不適嗎!這樣的小事也要來叨擾父皇,獄官沒腦子嗎?」
俯首的內官瑟瑟發抖,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薛道權思忖片刻,目光移向薛棠,「綰陽,你怎麼看?」
薛桓芳大驚,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聽錯了,薛棠亦是詫異。
她現在處境艱難,若以後宮不得干政為由置之不理,既可減少皇帝對她的猜忌,又可置身事外,保全自己,以後禁足的日子還能好過些。
不過她還做不到袖手旁觀,眼睜睜地看著他枉死,況且……他還有可用之處。
她朝薛道權跪了下來,「文疏林拒不認罪,恐有冤情。況且,他還是謝相的學生,謝相一生清廉,他的學生定不會做出貪污受賄的勾當,還請父皇明察!」
她重重叩首。
想不到她竟搬出來故去的謝雍,薛道權啞口無言,腦海中忽地閃現紅衣厲鬼的身影……他心有餘悸,下意識地望向掛在牆壁上的雙虎畫,片刻,他視線的重心落在薛桓芳的身上,只見薛桓芳利劍似的目光刺向伏跪在地上的薛棠。
沉思良久,他朝薛棠道:「貪污案還需再查,既然你相信他,那便由你去天牢傳旨吧。」
薛桓芳不可置信,「父皇……」
薛道權疲憊地揮了揮手,「都退下吧。」
紫宸殿靜了下來,闃然無聲,香爐升起的煙霧徐徐飄著。
薛道權渾身乏力,衰老帶來的虛弱感越發明顯。胸口忽然間難受起來,他忍不住地掩唇咳嗽,低頭一看,手中的方巾染上了血。
他沉沉地嘆息了聲,似無奈,似不甘,渾濁的眼眸直直地盯著掛在牆壁上的雙虎畫。
一點搖曳的黃光在夜色中躍進,薛棠持著燈,步履如飛,一不小心在轉角處撞到一個人。男人手疾眼快地攬過她的腰,身子一旋,穩住了重心,薛棠本能地抱緊了他,心臟怦怦亂跳。
宮燈搖盪,朦朧的光亮熄滅了。
「公主當心。」清潤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近在咫尺。
他沒有鬆手。
夜色昏暗,撲向她耳廓的溫熱氣息有些急促,是一種難抑的紊亂。薛棠顧不上道謝,甚至沒有看他一眼,立即抽身離去,朝天牢趕去。
涼風入懷,賀蘭亭回過神,訝異自己的反常,不覺輕笑了下。
沒走幾步,他便碰到了一臉幽怨的薛桓芳。
「這綰陽明明與文疏林不和,怎麼還為他求情?」
不和嗎?
回想起女人匆促的身影,賀蘭亭一笑而過,「謝國相畢竟救過公主的性命,公主保他的學生也在情理之中。」
薛桓芳悻悻抱怨:「可父皇竟然聽了綰陽的話,這是要讓她干涉政事呀!」
賀蘭亭眉頭緊鎖,聽著薛桓芳敘述方才的經過,不禁暗暗思忖:陛下明知公主與太子關係緊張,卻還要火上澆油,擺明要惡化二人關係,難道陛下是想……利用太子之手除掉公主?
這個念想在他的腦中炸開,斟酌片刻,他提醒道:「之前與殿下說過,您不止要嚴防三皇子,更要提防綰陽公主。」
「一個被寵壞的女人,有什麼好防的?」薛桓芳脫口而出。
「不可輕敵。」賀蘭亭嚴肅道。
薛桓芳陷入了沉思,不禁想起了母親臨終前的叮囑,無論發生了什麼,都不可傷她性命。
那時他並不在意,甚至覺得莫名其妙,他雖然討厭薛棠,但從未想過殺她。他只是單純不喜歡這個妹妹的脾氣性子,覺得她太過剛烈,既不溫柔,又不賢惠,沒有半點婦德,而且還敢與他頂嘴,像個母老虎。
不過,他只當她是驕縱慣了,被皇帝寵壞了。
一個女人能有多大能耐?哪怕她與薛嬰齊交好,他也從未將她視為政敵。
可現在,他的看法改變了。
「陛下可是下旨繼續查案?」賀蘭亭若有所思地問道。
薛桓芳點點頭。
賀蘭亭沉聲道:「這是個很好的機會。」
薛桓芳疑惑不解,「什麼意思?」
賀蘭亭胸有成竹地一笑,「肅清貪官污吏,為百姓造福,這是很大的功績。您初登儲位,根基不穩,需要這樣的功績來鞏固地位。況且,此舉既可收服民心,又可名正言順地掃清不利於殿下謀事的絆腳石,為將來的大業鋪路。」
第二十九章 手足相殘
幽暗潮濕的天牢里,血腥味濃重。
文疏林仍被捆在刑架上,頭垂著,濕漉漉的髮絲滴著血珠,氣息奄奄。
徐通齡見過許多被酷刑摧殘的犯人,他們大多是蓬頭垢面,狼狽至極,氣味都散著惡濁,可唯獨他不同,即使落到如此慘境,也難掩他容色過人,尤其是經歷了一番折磨後,多了幾分任人把玩的虛弱感,那張清俊的臉更為好看了,不愧是出了名的美男子。
「我勸你及早認罪,可少受些皮肉之苦。」徐通齡吹了吹手中的烙鐵,燒紅的光忽隱忽現。
「你……休想……」虛弱的氣音傳來。
徐通齡冷笑了聲,想不到他一介書生,骨頭還挺硬。本想等皇帝下旨,他再按照旨意處理,可他就見不得硬骨頭,手中的烙鐵移向他的臉龐,「那先從你這張俊俏的臉蛋開始吧。」
炙烤的熱氣漸漸貼近,就在文疏林無望之際,一道聲音突然響起,阻止了施刑的動作。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layuzh aiwu.x yz「問官大人好手段!莫不是想要屈打成招?」
薛棠一邊說著,一邊快步走向獄中,高傲又不失沉穩。
徐通齡詫異,想不到綰陽公主竟會出現在這裡。
他連忙放下烙鐵,上前躬身行禮,「公主您怎麼來了?這裡戾寒之氣太重,恐傷公主貴體……」
不等他說完,薛棠抬手舉起一卷明黃詔書,徐通齡臉色一僵,惶恐地跪了下來。
「貪污案疑點重重,聖上命大理寺重查此案,不得有誤。」
薛棠正顏厲色,強大的氣場令人望而生畏,壓迫感十足。
徐通齡緊張地接過她遞來的聖旨,「是、是……下官接旨。」
長時間的折磨下,文疏林早已沒了力氣,獄卒剛一解開枷鎖,他就摔到了地上。
薛棠下意識地上前扶他。
文疏林慌亂地躲開她的手,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他很清楚,即使蒙冤的人不是他,她也會出手相救。
薛棠收回了手,壓低聲音說了三個字,
「我信你。」
文疏林心頭一震,眼眶酸澀。哪怕嚴刑拷打,受盡折磨,他也不曾掉下一滴淚,可現在卻止不住地流淚。
「公主,我錯了……」
他低聲喃喃著,聲音漸弱,陷入了昏迷,被押往病囚院醫治。
薛棠的心裡沉甸甸,思緒萬千。
翌晨,日照彩雲,霞光萬道,天空呈現著吉祥的徵兆。
午時的冊封大典上,薛桓芳神采奕奕,揮袂生風。他的五官硬朗,身形高大,一身齊紫禮服加身,更顯華貴,在晴空之下,恍若神只。三皇子薛嬰齊按照禮制上前跪拜薛桓芳,恭賀他入主東宮。
薛嬰齊眉眼含笑,滿面春風,一舉一動皆帶著敬意,看起來是發自肺腑地祝賀他,可薛棠很清楚,這只是他的一副面具罷了。
薛棠猶記幼時觀看他與薛桓芳比賽騎射,薛桓芳險勝他一局,拿了第一。他沒有表露出任何不滿的情緒,反而和顏祝賀,臉上的笑容如陽光般和煦,真心誠意。她想偷偷鼓勵他,卻發現在無人之處時,他換了個人似的,面色變得陰沉,眼神森冷,讓人看了害怕。
那時的她沒有野心,沒有權欲,只是個矇昧無知的小女孩,單純又倔強。她雖然害怕,但更多的是好奇,故常常主動接近他。
帝王家的皇子們似乎天生就是敵對關係,公主卻不同。薛棠觸犯不到薛嬰齊的利益,還能讓他感受到親情的溫暖,薛嬰齊很喜歡這個唯一的妹妹,對她關懷備至,體貼入微。
典禮一結束,薛嬰齊來到了薛棠的身邊,「阿棠。」
薛棠楚楚可憐地輕喚了聲,「三哥。」
薛嬰齊心頭觸動,謹慎地環顧四周,悄悄地帶她到一處無人的空地上。
面具般的笑容消失,薛嬰齊見她消瘦許多,心疼不已,「阿棠,你受苦了。」
薛棠搖搖頭,「遠不及三哥苦。」
親緣的溫情令薛嬰齊心裡一暖,可眉頭仍是不展。
儲君已定,身為皇子的他即將去晉州封地赴任,非詔不得回京,徹底遠離政治中心。
薛棠開門見山地為他抱不平,「薛桓芳不過是個只懂打打殺殺的莽夫,若非依仗立嫡立長的宗制,他怎會當上太子?三哥,你的才能勝他千百倍,你真的甘心嗎?」
最後一句話戳中了薛嬰齊的心懷。
「不甘心又如何?」薛嬰齊無奈嘆息,雙手扶上她的肩,「阿棠,你現在很危險。聽哥哥的話,好好在公主府閉門思過,不要再頂撞父皇了。」
薛棠苦澀一笑,「怎樣算安全?繼續當池魚籠鳥,苟安一隅嗎?」
這話像在說她自己,又像在警示他。
薛嬰齊眉眼微垂,薛棠繼續勸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日後薛桓芳坐上龍椅,他絕不會放過你我二人,難道我們要坐以待斃嗎?」
薛嬰齊的心頭掀起波瀾。
「三哥,晉州是你的封地,在那裡你是自由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停頓片刻,薛棠壓低了聲音,「只要你想,你隨時都可以回京。」
薛嬰齊陡然一震,心亂如麻。
眼前的妹妹像是變了個人,十分陌生。他更加後悔與她親近,連累無辜的她捲入爭權奪位的紛爭中。
薛棠仿佛感知到了他的心聲,繼而開口,「三哥,我不怕。」她抬眸望著他,目光溫柔而又堅定,「妹妹永遠向著你。」
埋在陰暗深處的種子仿佛得到了滋養,無法抑制地瘋狂生長。
薛嬰齊不再動搖,深深地抱住了她,「阿棠,我會永遠保護你。」
薛棠回抱住他,目光卻變得冰冷。
如果她的野心沒有覺醒,或許會受到感動,從而完全依附於他,可現在的她,心中只有利用。
她甚至能預料得到,終有一天,手足相殘的命運會降臨到她與薛嬰齊的身上。
第三十章 舉步維艱
慶典後的夜宴上,薛嬰齊言笑晏晏與臣子們攀談,看不出情緒波瀾。薛棠作為女眷,只能端坐看著,什麼也做不了,便提前離席了。
出了宮門,一把長槍攔住了她的去路。
「三日解禁之期已過,公主要去哪?」
漫不經心的聲音響起,一個身著盔甲的陌生男人出現在眼前。男人相貌周正,生得俊秀,不過舉止無禮,眼神傲慢,一看便知來者不善。
薛棠警惕起來,「你是誰?」
男人立起長槍,悠悠開口,「屬下王寧凌,右衛將軍,奉旨看守公主。」
薛棠雖然從未見過他,但聽過這個拗口的名字。他曾是薛桓芳的手下,如今薛桓芳當上了太子,他也跟著得了勢,一副威風樣子,還帶著幾分紈絝子弟的散漫輕狂。夲伩首髮站:yuzhai wuvip.co m 後續章節請到首發站閱讀
「怎麼不見裴將軍?」她不動聲色地問。
王寧凌一揚眉,「他去守城門了。他的舅舅犯了事,連累他降了職。」
薛棠心裡一沉,裴衡光雖然看上去冷冰冰的,但心腸不壞,能為她做些事,可王寧凌不一樣,他是薛桓芳的人。
見薛棠遲遲不動,王寧凌催促起來:「轎輦已備好,請公主回府。」
夜色昏沉,幾個持著火把的衛兵將薛棠圍住,只留出通向轎輦的狹窄空隙。薛棠更感窒悶,仿佛有無數把刀架到脖子上,身不由己。
她被押回了公主府,一下轎就察覺到了把守在府外的衛兵變多了。
「京中近期有賊人出沒,太子擔心公主安全,特意加派軍隊把守。」王寧凌加重了最後幾個字的語氣。
薛棠默不作聲,隱在寬袖中的手帕攥成一團。
公主府的大門緩緩打開,眼前提燈的僕人極為面生,薛棠前進的腳步變得沉重,她環視一圈,府內的家僕也多了,他們上前行禮,一個個眼神犀利,深有城府,氣氛格外壓抑。
顯然,這些人是來監視她的。
「這也是太子的安排?」
「正是,一切以公主安全為重。」
王寧凌觀察著她的反應,可她仍是一副端莊淡漠的樣子,看不出情緒變化。
良久,她淺淺一笑,「替我謝謝皇兄。」
王寧凌的心頭生出幾分詫異,原以為她會怯懦害怕,或是大吵大鬧,可轉念一想,一個敢闖宣政殿舌戰群臣的女人,能是什麼善茬?怪不得賀大人再三叮囑,要他務必盯緊,不容閃失。
步入內宅的背影漸行漸遠,王寧凌不再是吊兒郎當的樣子,他握緊了手中的長槍,眼神凌厲,拿出了作戰殺敵的氣勢。
薛棠沉沉前行,神色凝重,看來薛桓芳要對她下手了……
現在的她如同在刀尖上行走,舉步維艱,朝不保夕。
夜間,薛棠一如往常地焚香沐浴,她的身子浸泡在溫熱的水裡,清冽的梅花香縈繞鼻尖,疲乏感舒緩了許多,可精神仍然緊繃,愁緒冥冥。
織素鬱悶不已,走了一個裴衡光,又來一個更難對付的王寧凌,現在公主府上下守衛森嚴,即使身處後宅,也毫無隱私可言。尤其是公主,被人盯得很緊。
「公主……」織素欲言又止,對面的符采一抬眼,織素閉緊了嘴。
「需要奴婢服侍嗎?」
背後突然響起女人的聲音,織素嚇得心頭一顫,這姑娘走路怎麼沒動靜?
薛棠搖搖頭,「有符采和織素就足夠了。」
女人沒有多言,往桶中添了一盆熱水就離開了。
她是薛桓芳安插在薛棠身邊的侍女,名喚葉兒,表面伺候薛棠的起居,實則暗中記錄她的言行,再經王寧凌之手呈給薛桓芳。
薛棠心力交瘁,怕是等不到薛嬰齊的那步險棋了。
她為文疏林求了情,若文疏林定罪,她也難逃干係,唯一的辦法便是為他平反昭雪,如此一來,既可保全自己,又可破案立功。
她不禁想起了文疏林昏迷前偷偷說的一句話,
「我沒有貪污,胥吏陳商……可以為我作證……」
這是一條很重要的線索,可她被關了禁閉,府里又遍布薛桓芳的眼線,什麼都做不了,哪怕她呆在寢房的時間久了,都會引人注意,招來麻煩,除非……金蟬脫殼逃出去。
念頭一出來,便是不可遏制地瘋狂生長。
這無疑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可她必須要鋌而走險博一次,哪怕難如登天,與送死無異,她也不想束手待斃。
一陣冷風吹過,泛黃的樹葉簌簌作響。薛棠拾起庭院中的一片落葉,捏轉著葉柄沉思默想。
「一場秋雨一場寒,公主小心著涼。」符采輕輕為她圍上披風。
薛棠看著手中的落葉心生感慨,禁足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大半年了,可當初獨闖宣政殿的畫面仍歷歷在目,她永遠忘不掉被群臣抨擊時的孤立無助,麻木的身體、顫抖不止的手……她更忘不掉帝王的薄情,是那樣的高高在上,冷血殘酷,明明是她的親生父親,卻想置她於死地。
她要對抗的,何止是父兄群臣……
她望天嘆息,這老天爺真是不公,若是老天姥,或許當無此劫。
不過感慨歸感慨,不能一昧怨天怨地,還是要想法子自救,擺脫困境。
她的視線不經意間落在裹著身體的披風上,忽地心生一計,壓低聲音問:「盧濟舟留下的祛寒散還有多少?」
當初她因受刑而昏迷不醒時,公主府有家僕受了風寒,盧濟舟用他秘制的丹藥治療,很是管用。
「還有很多。」符采緊張道,「公主可是哪裡不舒服?」
薛棠眉頭舒展,「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作者的話:
「老天姥」這裡暗引了一個典故。
據《藝文類聚》卷三五引《妒記》載,晉謝安欲娶妾,夫人不許,安之侄、甥以《關雎》《螽斯》詩有不忌之德相勸。夫人問誰撰此詩?答雲周公。夫人乃曰:「周公是男子,相為爾;若使周姥撰詩,當無此也。」
第三十一章 闌風伏雨
清晨,秋風瑟瑟,梧桐葉落,蒼涼的尺八樂音迴蕩在公主府中。
符采望了一眼庭院中吹奏尺八的薛棠,心頭酸澀,無奈嘆息。她不忍再看,轉身步入公主寢房,只見一個女人正有條不紊地收拾屋子。
符采調整好情緒,一副溫和親切的模樣上前問候,「葉兒姑娘早。」
葉兒沒有理會,她的性子悶,沉默寡言,來公主府後沒有主動與人攀談過,可能她本就如此,也有可能是她在偽裝。
符采看不透她,不知她的城府有多深,不過既然薛桓芳派她來公主身邊監視記錄,必定讀過書,識過字。
符采沒有直問,而是向她和善地自我介紹,「我叫符采,符是符咒的符,下面是一個付字,付出的付,上邊……」
「才鋒峻立,符采克炳,我知道這兩個字。」葉兒面無表情地打斷她的話。
符采不禁怔住了,這兩個字常見於諸多典籍,想不到她竟知道一處出處,看來是個博聞強識的女子。
「葉兒姑娘好文采!」她誇讚道。
葉兒沒有任何回應,也不再說話,自顧自地整理著裀褥衾被。
她生得清秀,眉眼有些冷,身子雖然單薄,但幹活利落,穩穩噹噹,能力很強。只是她的氣質很獨特,不像平民出身的女子,倒像是位家道中落的千金小姐,被迫沒入奴籍。
符采想了想,問道:「葉兒,你一出生就叫這個名字嗎?」
她沒有回答。
符采沒有氣餒,一邊收束床帳,一邊閒聊道:「其實我的本名不叫符采,你知道我的本名叫什麼嗎?」
葉兒仍不接話,像個聾啞。符采索性自言自語起來,「我出身鄉野,本名叫小草,我還有個妹妹,她叫小石頭,父親說這樣的名字好養活,可我覺得俗氣極了。」
聞言她的手一頓,旋即繼續鋪著床蓆。
符采捕捉到她細微的變化,心裡有了底,露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這世道,多的是無名無姓的女子,能活下來已是不易。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便是遇到公主,是公主救了我,並給了我新的名字,也就是我現在的名字,公主教我識字便是從我的名字開始。」
葉兒的動作慢了下來,似乎對她的閒談產生了興趣。
符采趁機貼近一步,與她一同鋪平褥子,「前宰相的孫女謝蔚缺一伴讀,公主仁德,將這個機會給了我妹妹,從此我的妹妹冠上了謝姓,小謝姑娘也為她改了名字,謝旦,寓意初升的太陽。如果沒有公主,我們姐妹二人早就死了。」
雖然有意套近乎,但她也是真情實感地表露心聲。
薛棠是給予她第二次生命的貴人,是照亮她的光,她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哪怕犧牲性命。
在她失神之際,身旁突然傳來聲音。
「我的名字也象徵著太陽。」
女人直起身子望向窗外,陽光灑在她意氣揚揚的臉上,「我叫樊扶光,這是我母親取的名字。」
符采揚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和善笑意。
公主府前院堆滿了盆栽的月季花,這是薛棠唯一的請求,禁足的日子難熬,無以自遣,她想養些秋天盛開的花,既可陶冶情趣,又可點綴庭院。
近幾日的公主府很平靜,薛棠除了教婢女們讀書識字,就是吃吃喝喝,沒什麼異樣。王寧凌沒太在意,便應了她的請求,弄來這些月季花讓她養。
薛棠身著厚衣,捧著個湯捂子來到王寧凌面前道謝。
「多謝將軍……」說著,她忍不住地咳嗽了幾聲,關心地提了句,「天涼了,將軍注意身體。」
王寧凌輕笑了下,握著的長槍輕而易舉地換到另一隻手上,槍底杵地,發出悶沉的響聲,「習武之人,身強體健,不勞公主掛心,公主還是多注意自己的身子吧。」
薛棠微笑回應,沒再搭話。
她常常在院中閒逛吹風,就寢時又不關窗子,現在已經感染了風寒。符采雖然清楚她的計劃,但還是不免擔心她的身體。
「公主手裡的捂子用了許久,我去給公主換一個。」
「不必了。」薛棠將湯捂子遞給身旁的下人,「我現在已經很暖和了。」
與此同時,王寧凌接過衛兵手中的乾淨方巾,一邊漫不經心地擦拭長槍,一邊用餘光盯著主僕二人。
薛棠毫不在意,坦然賞花。
一院月季艷麗奪目,美不勝收。她俯下身輕輕一嗅,清香縈繞,恬然自得。起身抬眼間,恰好對上王寧凌的目光,她朝他淺淺一笑,端莊溫柔。
王寧凌手中動作一頓,視線移回到槍身上,擦拭的速度不自知地加快了許多。
薛棠若無其事地繼續賞花,一盆沒有盛開的月季落入眼中,她隨口一問:「這盆月季尚未開花,不知之後如何?」
這是在影射樊扶光,符采瞭然,「雖尚未盛開,但花苞飽滿,枝葉繁盛,假以時日必定開得燦爛。」
看來拉攏的計劃很順利,薛棠沉聲叮囑道:「這盆花與其他花不同,須得精心照料,仔細觀察。」
「是。」符采頷首。
隆隆的悶雷聲從天際滾來,又低又長,天色變得晦暗。
符采露出擔憂的神色,「要下雨了,公主的身子還沒好,快回屋避避雨吧。」
薛棠內心暗喜,她正等著這場雨。
她有氣無力地咳了兩下,擺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道:「這些月季才移植不久,怕是經不住風吹雨打,先搬到屋內養著吧。」
符采會意,帶著幾個僕從一起搬花。她們的動作格外小心,不敢走快,生怕弄掉花瓣,王寧凌看在眼裡,示意幾個衛兵上前幫忙。
雨點悄然而至,越下越大,眾人變得手忙腳亂,薛棠看起來十分焦急,她顧不上擋雨,也加入其中搬花。王寧凌欲要上前阻攔,可剛一邁步,她就因腳滑,在他眼皮子底下摔了一跤。
這一淋雨、一摔倒,加劇了薛棠的虛弱,撐傘跑來的符采連忙扶起了她。
只見她的身體搖搖晃晃,還未站穩,又一頭栽了過來,王寧凌眼疾手快,長槍一橫,攔住了她的腰身。
「公主!」符采驚呼出聲。
薛棠癱倒在槍身上,雙手垂落,似乎暈過去了。
王寧凌滿目愕異,他下意識地去扶,可男女授受不親,何況她還是公主,更要避嫌。他退回一步,高聲喊道:「來人!快傳大夫!抬公主回房!」
「不用你們!」一道聲音突然響起。
沈宗知冒雨奔來,將薛棠扶到懷中,「公主,公主……」
呼喚幾聲沒有回應,薛棠陷入了昏迷,雨水打在她蒼白的臉上,更顯憔悴。沈宗知心急如焚,一把抱起了她,快步往寢房走去,符采撐著傘緊跟其後。
王寧凌也不由得緊張起來,一方面擔心薛棠的安危,另一方面則是須得謹慎應對,不能放下戒心,以防有詐,不過他沒有理由阻攔,沈宗知畢竟是駙馬,合情合理。
「將軍……」一旁抬來擔架的士兵不知所措。
「速傳大夫過來。」王寧凌命令道。
第三十二章 世道人心
沈宗知深知這是薛棠的苦肉計,早有心理準備,可當他看到她虛弱的模樣,仍是心如刀絞。
「你要……相信我……」薛棠低聲喃喃。
「公主,我相信你。」沈宗知哽咽道。
薛棠欣慰淺笑,環上他的脖頸,沈宗知緊緊地抱住了她,含淚的眼眸變得堅定。
回到寢房,沈宗知小心翼翼地將薛棠放在床榻上,一旁的樊扶光上前脫去薛棠濕漉漉的衣衫。
薛棠面色慘白,神志不清,樊扶光輕輕觸碰她的皮膚,頓感灼燙。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timixs.c om
看來病得很嚴重,樊扶光的神色多了幾分擔憂,連忙拿起一塊乾淨的方巾為她擦身。
門外突然傳來水盆打翻的響聲,緊接著響起符采的聲音。
「將軍!這是公主寢房,大夫可以進來為公主把脈治療,但您不能進!」
看著符采寸步不讓地擋在門前,王寧凌眉頭緊鎖,內宅雖有眼線盯著,可眼下情況特殊,他必須親自確認,才能向太子和賀大人交代。
「保護公主是我的職責,現在公主暈倒了,我需要確認病因,以作調查。如果因阻攔我而耽誤救治,你一個小小婢女擔當得起嗎?」
話音落下,沈宗知開門道:「我擔得起!」
他走了出來,看向符采,「這裡有我,你進去吧。」
符采頷首,進屋關上了門。
王寧凌臉色一沉,握緊長槍。
沈宗知從容道:「我身為駙馬,有責任也有能力保護公主。現在公主病得嚴重,不管將軍是何理由,都不可進去打擾。」
王寧凌不以為意,他是太子的人,公主都不放在眼裡,更何況是駙馬。
「那我偏要進去呢?」
沈宗知揚唇一笑,「有我在,你進不去的,除非你能打贏我。」
挑釁的意味頗濃,王寧凌輕蔑地笑了下,將長槍扔給旁側的衛兵,「駙馬得罪了!」說著一個箭步朝他出招。
沈宗知眼明手捷,一招十字手抵住了他迅猛的攻擊。
想不到他身手還不錯,王寧凌興致勃發,提膝一踢,破了他的防禦。沈宗知避正打斜,王寧凌追步連捶,兩人打得激烈。
很快,沈宗知就將他的招數摸得一清二楚。他的招勢雖然凌厲剛勁,銳不可當,但並非無法攻克。若想取勝,大可以柔克制,亦或是以守為攻,耗他的氣力。
不過,不能贏。
幾個回合下來,沈宗知的額頭滲出了汗珠,氣息紊亂,看上去快要頂不住了,王寧凌更為囂張,朝他左右沖拳,勁急剛猛,奮武揚威。沈宗知封步失敗,被他一拳打中了胸口,氣喘吁吁。
王寧凌嗤笑了聲,原以為沈宗知會些功夫,對他多加提防,看來只是虛有其表,不堪一擊。
他推門而入,瑟瑟發抖的大夫緊隨其後。
薛棠雖然難受,但意識仍然清醒,她做出強撐著支起身子的樣子,「將軍……何事?」
床幃隱隱透出女人虛弱的身影,王寧凌確認了一眼,立刻轉身迴避,「屬下找來了大夫為公主看病。」
「謝將軍……」薛棠懨懨地咳了聲,有氣無力地癱倒在床上。
王寧凌心頭一恍惚,分不清是擔心有詐,還是擔心她的身體。
大夫隔著帘子為薛棠把脈,不一會兒,大夫凝重道:「皮膚閉而為熱,脈象浮緊,此乃寒邪入體,不可拖延,老夫這就開方子為公主治療。」
「那得多久能好?」符采焦急問道。
畢竟是公主,大夫不敢斷言,沉沉地嘆了聲,「須得靜養些時日了,在此期間,公主務必按時服藥,不得再受風沾涼,以免加重病情。」
「好……」薛棠氣咽聲絲,心裡卻是暗喜。
她急促地咳嗽起來,隨即擺出蔫頭耷腦的樣子,矯飾病態,符采連忙端水上前,一邊撫著她的背,一邊喂她喝水。
王寧凌即使不看薛棠,也能想像得到她虛弱的病態,若說心頭沒有半分憐惜是不可能的。
到底是個嬌生慣養的弱女子,她哪來的能力與太子斗?就算是身懷武藝的駙馬也不過如此,公主府勢單力薄,根本沒必要動用軍隊力量來防備。
況且有他看守,就算是公主變成小鳥也飛不出去。
想到近幾日的高度警惕,又想到賀大人的丁寧告戒,他不禁感到好笑。
「是屬下打擾了。情況特殊,還望公主見諒,公主好好養病吧。」
話音落下,他朝門外走去,經過沈宗知身邊,他輕蔑地瞥了一眼,自信滿滿地離開了內宅。
沈宗知謹慎地望著那道身影遠去,直至完全消失,他才鬆了一口氣,轉頭看向薛棠,恰好薛棠的視線也投了過來,目光一觸,心照不宣。王寧凌為人傲慢,有奮矜之容,伐德之色,麻痹他的戒心不是難事。
緊繃的神經放鬆了許多,薛棠躺回床上,樊扶光侍立在一旁,寸步不移,餘光始終盯著她。
現在就看符采能否將這個安插在她身邊的眼線策反,從而進一步擺脫監視。
她相信符采的能力。
夜靜更闌,涼月如鉤,昏黃的光亮從廚房中透出,隱隱能聽到柴火燃燒的噼啪響聲,爐子上的藥鍋升騰著熱氣。
符采正看著火候,樊扶光抱著一捆柴禾走了進來。
「扶光,公主怎麼樣了?」她連忙起身問。
樊扶光放下柴禾,「情況好轉了些,身體沒那麼燙了,已經睡下了。」
「唉,就怕後半夜嚴重。」符采愁眉不展。
樊扶光的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寬慰道:「公主會好起來的。」
燭火微晃間,兩人的距離不知不覺拉近了。
符采頷首,「你去睡吧,折騰了一天肯定很累了,這裡有我就夠了。」
樊扶光搖搖頭,「我不困。」說著,她整理起地上的木柴。
眼下正是籠絡她的大好時機,符采一邊看著火候,一邊閒聊起來。
「你的名字是你母親取的,那你母親一定很有才華。」
樊扶光眉揚目展,「我娘是書香門第的小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曾經寫過詩,不過……」
聲音戛然而止,樊扶光意識到自己的話多了,沒再繼續說下去。
符采識趣地沒有追問,發自肺腑地讚嘆道:「你母親真厲害,這世上有才情的女子不多呀!」
她沒再開口,靜靜地等著樊扶光搭話,爐火中燃燒的木柴噼啪作響,在安靜的環境中格外明顯。
過了好一會兒,樊扶光忍不住地傾訴道:「有才情又如何,我娘寫的詩都被我爹燒毀了,只是因為我想像哥哥那樣進學堂讀書,我爹說我娘教壞了我,不許她再踏足書房,只讓她繡花織布。」
符采黯然神傷,五味雜陳。
女人進不了學堂。
書香門第、達官顯貴的女兒,就算幸得女師入閨授課,也逃不過三從四德的規訓,空有一身才華,卻無處施展,只能終生困在後宅之中,依附他人而活,即使貴為公主,也不例外。
不過公主是清醒的,在耳濡目染下,她也醒了。
「其實,我很欽佩公主。」
樊扶光的聲音很小,似喃喃自語,可符采聽得真切,訝異而又欣喜。
符采輕扇爐火道:「如果當初公主沒有闖宣政殿,就不會受罰,也就不會有今兒這一遭了,不過……」她話音一轉,感慨地笑了下,「公主的性子本就如此,這就是公主、我願意一生追隨的公主。」
爐子透出的火光照在她的臉上,一雙眼眸閃爍著欽慕的亮光。
樊扶光完全能理解符采的情感。
公主寬厚和善,既不驕橫跋扈、仗勢欺人,又不會端著皇室貴族的架子,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施捨模樣。雖然與公主相處時間短暫,但她也能清楚地感受到公主的善意,那是一種對女人尤為明顯的善意,鮮活而又溫暖,充滿力量,如同一道光刃,劃開黑暗的口子,讓光照了進來。
「公主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願意一生一世報答她。可你不同,你很像你的母親,都是才華橫溢的女子,實在可惜。」符采喟然長嘆。
樊扶光沉默了。
她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不過在家中沒有地位。父親只疼愛哥哥,甚至不惜耗費重金為哥哥求來了進天下第一書院學習的機會,而她只能偷偷跟著母親識文斷字。從小到大,她總覺得自己像是被什麼東西壓著,難以掙脫,可她早已習慣成自然,潛移默化地認同了男子生來尊貴、女子生來卑賤。後來父親把家產交給哥哥打理,但哥哥性子頑劣,遊手好閒,很快敗空了家底,活活氣死了父親,害得母親鬱鬱而終,還為了抵債,要把她賣給一個老頭子做填房,幸得賀大人出手相救,收她為婢。
她曾感恩戴德,立誓報答他一輩子,哪怕為他喪命,她也不懼不怕。可當她聽聞了公主的反抗,又結識了同為婢女的符采後,她忽地有了一個意識——她的命運無非是一個男人害她,另一個男人救她,而她從未真正逃脫過。
她的苦難的源頭正是這個男人當權的世道。
符采察覺到她的動搖,繼續扇著火,長嘆一聲,「公主有仁有義,心慈好善,若非被困住,她必定施仁布德,河潤澤及,這世上興許能少些苦命女子呀!」
樊扶光仍然不語,整理柴火的動作變得遲緩,心不在焉。
符采也不說話了,留給她思考的時間,心頭忐忑。
爐子中的火焰變小了,符採回神扇風,兩根木柴忽地扔了進去,她一怔,樊扶光拿過她眼前的燒火棍,往爐子裡捅了捅。
火焰重新旺了起來,暖烘烘的。符采對上樊扶光的眼眸,兩人相視一笑。
第三十三章 不相為謀
夜雨淅淅瀝瀝。
外面黑壓壓的一片,屋內燈火通明,桌案旁的風爐煮著茶湯,熱氣騰騰,賀蘭亭坐在案前翻看著手中的摺子,上面詳細記錄了公主的起居飲食,言談舉止。
王寧凌和樊扶光在一旁等候,氣氛凝重。
王寧凌忍受不了這樣的壓抑,開口道:「我找了好幾個大夫為公主診治,公主的確是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樊扶光補充道:「公主雖然服了藥,身子略有起色,但仍是虛弱,怕是……」
她欲言又止,賀蘭亭仍看著摺子,「怕是什麼?」
「有性命之危。」她沉聲道。
賀蘭亭的手一頓,目光有些恍惚。
王寧凌忍不住道:「大人,公主本就勢單力薄,現在又活不了多久,縱然她想做什麼,也是難鳴孤掌,有心無力。」他頓了頓,說出了心中的想法,「其實沒有必要嚴守公主,實在多此一舉,不如……」
賀蘭亭放下摺子,面露微笑,那笑意帶著深深的壓迫感,王寧凌頓口無言。
「王將軍,不可疏忽大意。」賀蘭亭緩緩道。
王寧凌心中不服,可又不敢頂撞。
賀蘭亭雖然看上去文質彬彬,但卻是個用劍的高手,尤其是那把束在腰間的軟劍厲害得很,要真打起來,他未必能贏,況且此人城府極深,笑面虎一個,他可不敢輕易得罪。
「是。」他低首應了聲。
「你先回去吧。」
清潤的聲音傳來,王寧凌頓感輕鬆了許多,他沒有多言,立刻拱手退下了。
屋子裡只剩下樊扶光,地方變得寬敞,可她卻覺得逼仄。此時壺中茶湯翻滾,熱氣騰騰,賀蘭亭不徐不疾地往杯中添茶,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靜靜地品茶。
時間似乎過去了許久,他仍是沉默無言,樊扶光心頭髮虛,不覺屏息,手心儘是汗。她偷偷瞄了一眼賀蘭亭,窺見到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她咽了咽嗓子,抬頭再看,只見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風爐中的火焰,似乎失了神。
他的思緒飄回了過去。
那時附屬國進獻許多奇珍異寶,他負責送入宮中,那是他第一次進宮,一個小太監為他引路。正走著,他的視線不經意間落在遠處的長廊上,一抹紅色的身影映入眼中。
只見一女子頂著勁風疾步前行,紅色的衣袂翻飛,裙擺飄蕩,遠遠看去,似燎原的火焰。
「那位貴人是?」賀蘭亭問道。
小太監恭敬回答:「陛下的愛女,綰陽公主,已經成婚……」
話說到一半,小太監忽地注意到了一群宮人慌促地湧向公主。
「這是怎麼了?」小太監一頭霧水,仰首遠望,當他發現公主用金釵抵喉,以命要挾一眾宮人時,他瞪大了眼睛,滿目駭異。
只見她隻身一人,高傲又倔強,那支抵在頸間的金釵折射出耀眼光輝,渾身上下透著視死如歸的壯烈。
「哎呀壞了!那好像是宣政殿的方向!公主的膽子也太大了!」
小太監驚慌失措地朝公主的方向跑去。
僅僅是膽子大嗎?
賀蘭亭的心跳不知不覺間疾快了許多,不禁對這位公主充滿了好奇。他沒有看清這位公主的相貌,卻覺得她炳若日星,光彩照人,那是一種由內向外散發的、顛倒眾生的魅力,令人久久移不開眼。
直到那抹耀眼的紅色身影徹底消失,他才遲緩地收回目光,可那抹紅色仍存留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只可惜,道不同不相為謀。
修長白皙的指,輕叩杯壁,他沉吟道:「公主曾受過杖刑,千金貴體底子虛,難免落下病根。如今患上風寒,身體日漸衰弱,行不勝衣,一臥不起,縱然名醫醫治,也是藥石無功,回天乏術。」
說罷,他一抬眼,唇畔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明白了嗎?」
樊扶光不寒而慄,低首應聲,「奴婢明白。」
賀蘭亭繼續道:「待此事了結,我會還你自由身,你的賞錢足夠你衣食無虞,一生康樂。」
若作從前,她聽到這樣的承諾必定銘感五內,可現在,她只覺得虛偽。
她做不到謀害公主,做不到心甘情願為他效力,更無法相信他的話。
殺人滅口,以絕後患,是他能做出來的事。
第三十四 章山止川行
樊扶光從賀府回來後,便向薛棠袒露了一切。
「他們想換掉公主的藥,讓公主的身子越來越差,沉疴難起,香消玉殞。」
「真惡毒呀!」一旁的織素憤然握拳,「他是太子的人,看來太子是想要除掉公主。」
倚靠在床榻上的薛棠冷笑了下,「其實最想除掉我的人,可不是太子。」
她那高高在上的皇帝父親想要殺她,卻又不敢,只能借著別人的手來除掉她。至於不敢殺她的原因,她尚未可知,只是隱隱覺得,或許與她死去的生母有關。
不過,不管什麼原因,一定不是顧念父女親情。
最是無情帝王家。
父親如此,她亦如此。
劇烈的咳嗽聲突然響起,符采連忙端來一杯水,喂薛棠服下一顆祛寒散。
薛棠順了氣,沉聲道:「那便將計就計,如他所願。」
她本就要金蟬脫殼逃出去,對外是一病不起,閉門不出的形象,這正中下懷。
織素擔憂道:「公主,你一定要保重身體。」
「放心。」薛棠輕輕一笑,「他們要我死,可我沒那麼容易死。若真有一天我到了命喪黃泉的地步,我也要拉他們陪葬。」
父親、哥哥……以及所有想害她的人,都要死。
她要努力活下去,活得長長久久。
她要看著他們死,看著他們死在她的手裡。
樊扶光怔住了,只見公主蒼白的一張臉,長發披垂,眸光鋒銳,虛弱卻又頑強。
她肅然生敬,頓覺公主恍如神明般高大,那顆追隨她的心越來越堅定,越來越強烈。
「這位賀大人叫什麼名字?」薛棠問道。
「賀蘭亭。」樊扶光回答道。
薛棠聽著名字耳熟,似乎文疏林曾提起過他,說他也是個才子,還會些功夫。
「此人心機深重,絕非良善。」樊扶光嚴肅地補充了句。
薛棠一笑而過,她與薛桓芳為敵,對於她而言,縱然他手下有純良之人,也皆非善類。若薛桓芳沒有這些謀臣猛將的輔佐,他就是個徹徹底底的廢物。
「你可知這位賀大人的底細?」她問道。
樊扶光敘說起來,「我曾在賀府服侍過一段時間,賀家原是商賈之家,在安郡做綢布生意,賀大人還有個親生弟弟。聽聞老爺和老夫人去世後,賀大人把家產變賣了,帶著他弟弟來到了京城謀生,不知期間發生了什麼,賀大人當上了太子的幕僚,又受太子舉薦,任職鴻臚寺,他弟弟也因此沾了光,在京中混了個閒職。」
織素聽得入神,不禁嘆道:「看來這兩兄弟關係挺好呀!」
樊扶光頷首,「賀大人很疼他弟弟。不過說來奇怪,這兩兄弟沒有半點相似之處。賀大人五官端正,生得俊美,身形勻稱挺拔,無論相貌還是氣質,皆是出眾,可他弟弟卻完全相反,面目醜陋,肥頭大耳,一動一顫的大肚腩像是裝了個足月的胎兒,尤其是嘴邊還有顆大黑痣,上面長著根又長又粗的黑毛,一張嘴說話,牙口焦黃,黑毛飄動,散著臭味……」
織素聽著樊扶光的描述,腦海中想像出了畫面,不禁有些反胃。
她問道:「他有妻妾嗎?」
樊扶光壓住嘔吐感,搖搖頭,「幾年前賀老爺得了重疾亡故了,老夫人也跟著殉情了。按照賀家的規矩,父母雙亡,他們兄弟二人須服喪五年,不得婚娶。」
織素暗暗鬆了一口氣,幸好沒有婚娶,這賀家二少爺又丑又髒,嫁給他的女子得多難受呀!
正當織素慶幸時,樊扶光又道:「賀大人潔身自好,規矩守孝,連貼身服侍的下人都是男子。可他弟弟就不同了,雖然沒有娶妻納妾,但卻常常流連煙花柳巷,逍遙快活,若沒有服喪的規矩,怕是早已妻妾成群了。」
符采別過頭,聽不下去了。織素更甚,她一臉嫌惡,眉頭擰成了結,連「呸」了三聲去晦氣,不禁為那些本就苦命的娼妓感到可憐,可更讓她感到無奈的是,等服喪一過,不知哪家的姑娘倒霉,嫁給了他。
男人天性淫亂,若找不到女人洩慾,他們怕是能被活活憋死。
薛棠頓生無力感,沉沉嘆息。不過,這位賀大人的確是出乎她的意料。
樊扶光見幾人沒有質疑她的話,心頭一暖,可仍感忐忑。她雖已是開誠布公,和盤托出,但她畢竟曾是太子那邊的人。
「公主,我句句屬實,絕無欺瞞。」
薛棠朝她伸出了手,樊扶光怔怔地搭上她的手心。薛棠緊緊相握,溫柔一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信你。」
樊扶光鼻尖一酸,眼眶濕潤了。
雨歇風停,雲開日出。
公主府前院裡,幾個衛兵正較量功夫,時不時地開懷大笑,聲音震得枝頭的鳥都飛走了。前幾日他們還不敢如此放肆,可見王寧凌沒有訓斥他們,他們也就鬆懈下來了。
織素和兩個下人端著早飯走了過來,一個衛兵餓得等不及,直接拿走一個包子吃,只是這一口咬下去,皮厚餡薄,還都是菜,沒有一點油葷。
衛兵嫌棄地問:「小丫頭,就沒有肉餡的包子嗎?」
織素白了他一眼,「沒有,愛吃不吃。」
那個衛兵的火一下子竄了起來,「你這丫頭脾氣還挺爆呀!以後肯定嫁不出去!」
織素下意識地想要罵回去,可現在不能給公主惹事。不過對於她來說,罵她嫁不出去也是一種祝福,她壓住了怒氣,笑而不語,把早飯放到石桌上就轉身離去了。
到底是公主的貼身侍女,他們也不敢無端挑事,見她離開,咒罵了幾句也就作罷了。
幾人看著眼前的菜包子和白粥,食慾全無,不禁抱怨起來:「好些日子沒碰葷了,渾身難受,要不去聚賓樓打打牙祭。」
「這不好吧……」
「要不試試?好久沒喝他家的玉壺春了。」
「可被將軍發現了怎麼辦?那可是要受處罰的。」
「不試試怎麼知道?」
仗著王寧凌懈怠的態度,他們壯著膽子夥同看守後門的衛兵,一起偷溜出去打牙祭。
王寧凌對他們的小心思心知肚明,卻也能理解,要他們嚴守個將死之人,大材小用,實在憋屈,只要把看守公主的任務完成,賀蘭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再怎麼說,他也是個有威望的將軍,上過戰場,立過戰功,王家也是名門望族,只不過他的官職比賀蘭亭低了些,太子也更看重賀蘭亭罷了。
王寧凌腹誹了一番,只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他的手下出去消遣了。
第三十五章 廣闊天地
薛棠將手裡的銀錢以及妝奩中的首飾整理到一起,又分成幾份,交給符采。她很清楚她出逃的風險,必須要妥善地為她們準備好後路。
「這些錢要是不夠花,便把這些首飾變賣了,不過一定要謹慎處理,畢竟是宮裡的東西。」薛棠叮囑道。
符采的眼眸閃爍著淚光,堅定道:「公主放心。」
薛棠安心了,她相信符采的能力,況且,還有沈宗知相護。
自古成王敗寇,她寧可成寇,也不願什麼都不做,坐以待斃。只有逃出去,才能找到真正的出路。
「公主,我相信您。」符采又道,目光深切。
薛棠心頭顫動,堅定了信念。
*
一切安排妥當。
妝奩表面空蕩蕩的,薛棠抽出一個隱藏的暗格,裡面放著一塊赤金打造的公主令牌,牌身上還鑲嵌著一顆極為珍貴的夜明珠。
這是她有記憶以來,皇帝送她的第一份禮物,她曾引以為豪。幾位兄長的令牌都沒有夜明珠做裝飾,她有。她的令牌也是最漂亮的令牌,雕花精緻,華麗奪目,尤其是那顆圓潤無暇的夜明珠,在黑夜時會散發出淡藍的幽光,異常美麗。可如此貴重的令牌,也僅僅是個展示她身份的物件罷了,徒有其表,無權無勢。
不過物件是死的,人是活的,她想要賦予它力量、賦予它資格。
織素望著她挺拔的背影,心生敬佩,之前冒死闖宣政殿救沈驪珠,如今鋌而走險為文疏林沉冤昭雪。
「公主,你好像……什麼都不怕。」
薛棠握緊令牌,眺望窗外,「我不想再糊塗下去了,那樣的生活像被困住了,四周都是堅實的牆,雖然習以為常,可一旦出現裂縫,窺見了更廣闊的天地,便再也不能平靜地接受了。」
織素懵懵懂懂,無奈地嘆了聲,「公主,你要是男子就好了。」
薛棠搖搖頭,「我們不能貶低自己,女兒身從不卑微,更不是一種錯誤與罪過。」
織素若有所悟,理解了薛棠話中的意思。
叩門聲響起,織素過去開門,沈宗知端著一個湯盅進來。
織素好奇地探看,湯盅里是桃膠燉雪蓮子,濃稠晶瑩,還點了蜜。
「你親手做的呀,看著真不錯呢!」她誇讚道。
公主喜歡吃,他便學著做,被織素一夸,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是織素姑娘教得好。」
織素掩唇一笑,知趣地關門退下了。
薛棠接過湯盅,細細地品嘗起來,莞爾一笑,「很好吃。」
「公主,我……」沈宗知沉吟不語。
「怎麼了?」薛棠問。
他猶豫片刻,目光變得堅定,道:「我會守好公主府,若出意外,我會帶著符采她們逃出去,公主放心。」
薛棠信得過沈宗知的功夫,有他在,她無須太多顧慮,不過她也深知這招苦肉計堅持不了太久,鄭重囑咐道:「如果三個月後我還沒有回來,你們也要找機會逃出去,逃得越遠越好。」
沈宗知頷首。他的唇微微翕動,欲言又止,終是苦笑了聲,「公主最喜歡吃的櫻桃煎我還沒有學會。」
薛棠半垂雙睫,扯出一抹寬慰的笑意,「會吃到的。」
深夜將至,看守後門的衛兵偷溜出去吃酒了,此時正是逃出去的好時機,薛棠換上一身粗布衣衫,喬裝成僕人樣子,與沈宗知悄悄潛入後院。
薛棠謹慎地環顧四周,耳邊傳來沈宗知叮嚀的話語。
「天越來越涼,公主還病著,一定要注意身體。」
薛棠點點頭,他又問道:「祛寒散帶了嗎?」
「帶了。」
「還有金瘡藥,以備不時之需。」
「也帶了。」
「銀兩可以多帶一些,我這裡還有……」
薛棠對上他不舍的眼眸,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不知是不是最後一面……
他含淚的眼眸,隱忍克制著洶湧的愛意。
薛棠心頭一顫,溫柔地抱住了他。
「公主……」
沈宗知輕喚了聲,深深地回抱住她,耳畔傳來她微顫的聲音。
「是我虧欠你,對不起……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處境,我真的做不到動心。」她決絕地合上眼,一滴淚無聲落下,「如果覺醒野心是一種錯誤,那我寧可……一錯到底。」
她有她的抱負,她需要的不是保護她,而是……成就她。縱然不舍,縱然擔心,也不能阻擋她前進的步伐。
沈宗知忍住眼淚,「臣理解公主,公主想做什麼就去做吧,外邊天高地闊,無拘無束。公主,你從來不欠我。」
他放開了她,一掀衣擺,鄭重地朝她跪拜叩首。
「臣沈宗知,願永遠聽命於公主,為公主效力。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薛棠欲要扶他起來,可他的頭更低了。
她的勇氣大增,心中的信念愈發堅定,她挺起背脊,接受他這一拜。
皎潔的月光灑落院中,牆壁映著輕輕搖曳的枝影。沈宗知目送她前行,那披著月色的身影停步回首。
遙遙相望的一眼,他揚起一抹笑,滿目期許。
她的視線模糊了,強忍住眼淚,轉頭離去。
大門關上,濃烈的夜色中,再也尋不到她的身影。
沈宗知笑著落下一行淚。
公主……
往前走,不回頭。
第三十六章 循循善誘
逃離公主府後,薛棠頓覺渾身充滿了力量,病懨懨的身子一下子精神了,生龍活虎,甚至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亢奮。
從確定逃離的那刻起,她便開始了籌劃,直到現在,終於不再是紙上談兵了。
她先去了陳商家,陳商家空蕩蕩的。
薛棠沒有感到意外,文疏林出事,他也不會太好過,這在她意料之中。
她深吸一口氣,長長地舒了出來。
秋夜的空氣明明透著寒意,可呼吸起來卻十分舒爽。
翌日清晨,薛棠偽裝成農婦的模樣,挎著一籃子新鮮的菜,在陳家門口徘徊。不一會兒,鄰門出來一個中年女人,提著挎籃,準備上街採買。
「嬸子,這家人是怎麼了?」薛棠上前問。
女人見她是陌生臉孔,心生提防,「你有什麼事嗎?」
薛棠裝出一副淳樸憨厚的模樣,說出了早已經編好的話,「陳老爺曾施捨過我,我始終記著陳老爺的恩情,這不今兒路過陳家,想送點自家種的菜,可發現他家沒有人。」
陳商確實樂善好施,女人沒再起疑,「陳家已經搬走了,就昨個兒。」
「啊?那是去哪兒了?」
「好像是回老家了,他們走得太急,我沒來得及問。」
「他老家是哪裡的?」
女人搖搖頭,「我只看到他們一家子往南邊去了,至於去了哪裡,我就不知道了。」
南邊……
薛棠自信一笑,有個人一定知道。
繁鬧的街道上,遊人如織,熙熙攘攘。在盡頭處的城門口,一個老者推車走來。
「這是什麼呀?」城門守將問道。
老者回答:「給田裡施肥用的夜香。」
幾個守將騰地彈開,掩鼻揮手,「快走快走……」
「等等。」一個守將忽地叫停,「不能因為是夜香就不查吧,萬一藏了什麼東西,豈不是我們失職?」
其他守將面露難色,誰都不願意檢查糞車。
一個守將指向正在查閱路人過所的裴衡光,「你去檢查。」
裴衡光沒有理會,繼續看著過所。
見他遲遲不動,旁邊的守將嘲諷催促,「還以為自己是金吾衛的頭兒呀?讓你去就去,傻愣著幹什麼呢!」
裴衡光握拳的指節泛白,冷冷地瞥了他們一眼,上前檢查。
那眼神看得幾個守將心裡發毛,可看到他檢查糞車,忍不住地竊笑譏諷。
薛棠在遠處注視著一切,想到王寧凌曾說他被他舅舅連累,貶了官,今不如昔。
裴衡光孤身一人來到井邊打水洗手,四周靜悄悄的,隔絕了外邊的喧囂,可那些嘲諷的笑聲仿佛仍迴蕩在耳邊,揮之不去。
洗好手,他沉沉嘆了聲,一塊手帕忽地遞了過來。
他一怔,轉頭看去,只見一個農婦出現在眼前,荊釵布裙,面色灰白,臉上還有些麻子。他仔細端詳,發覺那眉眼十分熟悉。
是……公主?
裴衡光頗感意外,可此時公主的禁足令還未解除,怎會出現在這裡?而且還是這副模樣,他持疑不決,直到她開口說話,他才確認下來。
「幾日不見,如隔三秋,裴將軍別來無恙。」薛棠微笑寒暄。
裴衡光沒有接過手帕,謹慎環顧。他本應抓她回府,可不知怎麼,第一反應卻是顧慮她的安危。
「公主怎麼會在這裡?」
薛棠收回了帕子,悠悠長嘆:「同是天涯淪落人,人生何處不相逢呀!」
她的話別有深意。
裴衡光仍是板著一張臉,神色冷肅。
薛棠直截了當道:「你舅舅犯了事,卻連累了你被貶黜,從金吾衛將軍降到城門守將,你舅舅犯的這樁事可不小呀!」
裴衡光眉頭一皺,保持警惕,「公主想說什麼?」
薛棠不徐不疾道:「嘉州刺史韓元忠結黨營私,貪污賑銀,你舅舅參與其中,是共犯。我說的可對?」
裴衡光沒有回答,眸光略一暗,神色悵然。
顯然,她猜對了。
按照南盛律例,貪污賑災款是重罪,主犯及其從犯處以死刑,親族連坐。韓元忠等人被抓後,他也被貶黜了,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一起。
裴衡光恢復了一貫的冷峻,「舅舅好賭,他做出這樣的勾當,我不意外。」
「你可知內情?」薛棠正色問道。
裴衡光搖首,他現在只是個小小的城門守將,即使想了解這樁案子的具體情況,也沒有機會和能力。自打母親去世後,他與舅舅來往甚少,不曾想竟遭池魚之殃,萬幸的是不算太落魄,若是叔伯出事,怕是逃不過殺頭或是充軍的命運。
不過眼下公主的處境更為糟糕,她本就被聖上責罰,禁足思過,如今擅自出走,罪上加罪,聖上絕不會輕饒。
「公主,回去吧。我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看到。」他沉聲道。
薛棠怔了下,微笑問:「為何幫我?」
裴衡光一恍惚,這四個字把他問住了,心緒微亂,正如當初傘下的悸動。
半晌,他沉吟道:「公主,你是好人。」
薛棠訝異輕笑,從見他第一面起,她就沒什麼善意,不過是假以辭色罷了,直到現在,她亦是如此。
她伸出雙手,「既然如此,那我便好人做到底,抓我去立功吧。」
裴衡光心頭一震,錯愕地看向她。
薛棠悠悠道:「未必能恢復你金吾衛將軍的官職,但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辛苦地守城門了。」
裴衡光側身避開。
薛棠心裡有了底,溫聲道:「裴將軍,你也是好人,我不想為難你,只想問你一件事。」
裴衡光沉默片刻,「何事?」
薛棠斂容道:「胥吏陳商舉家搬遷,昨日才走,從南城門離開。南城門是你把守之地,你一定看過他的過所,我想知道,他去向何處?」
這個名字很熟悉,裴衡光回想了下,答道:「他辭官還鄉,回易縣老家了。」
「易縣怎麼走?」薛棠緊接著問。
裴衡光眉頭緊鎖,轉頭看向她,「公主要做什麼?」
「賑銀貪污一案,疑點重重,恐有冤屈,陳商或許知道其中隱情,我要找到他。」薛棠擲地有聲道。
裴衡光怔住了,沒想到她冒死出逃竟是為了這樁案子。
「公主,這太危險了。」
薛棠很清楚自己一個人去找陳商是件很危險的事,她連防身的武功都沒有,還冒著被抓回去的風險,單憑一腔孤勇,怕是很難成事。
不過,她也可以不是孤身一人。
「你真的確定你舅舅是韓元忠的同謀嗎?」她忽地問。
裴衡光心神不定,「我不知道。」
他現在的思緒很亂,耳邊再度傳來她柔和的聲音。
「裴將軍,你甘心嗎?」
溫柔的聲音卻像一根刺,扎到他的心尖上,又似妖冶的蛇,鑽進內心深處。
「甘心只做個城門守將?」薛棠微笑地重複道。
他側首迴避她的目光。
鐵片盔甲發舊發暗,不似金甲威武貴氣,薛棠徐緩靠近,欲要觸碰,裴衡光下意識地箍住她的手腕,保持距離。
手腕微微生疼,薛棠沒有表露不滿,從容一笑:「倘若你舅舅是無辜的,那你官復原職指日可待,若你舅舅真的參與此案,你找出了幕後真相,為蒙冤之人昭雪,亦可戴罪立功。再不濟,還可以把我抓回去交差。」
箍住手腕的力度減輕了不少,薛棠繼續勸誘道:「裴將軍,你舅舅是個罪人,以後,你的仕途怕是很難出頭了,極有可能一輩子忍氣吞聲,庸庸碌碌,你可要想清楚了。」
第三十七章 救人救己
裴衡光幾乎沒有猶豫地辭去了守將的職位。他熟悉路途,清楚陳商的去向,便帶著薛棠一同追尋。
薛棠驚奇地發現自己在騎馬這方面很有天賦。以前皇帝從不讓她騎馬,甚至都不讓她碰。要麼是以女子要文靜為由馴化她,要麼是以擔心她受傷為說辭。
她只能看著哥哥們躍馬揚鞭,縱橫馳騁。
風在耳邊呼嘯,薛棠縱馬疾馳,仿佛渾身的血液在燃燒翻湧,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暢快。
兩人很快在郊外的一處樹林中,追上了陳商一家。只見陳商駕著馬車,載著一家人。
馬車停了下來,陳商緊張持劍:「你們是?」
「綰陽公主,薛棠。」她回答。
陳商心頭一震,可公主不是被禁足了嗎?顧不得心中的疑慮,連忙下馬行禮,薛棠立刻扶住了他,「不必行禮了,我是逃出來的。」
陳商訝異,以前經常聽文疏林提起公主,想來兩人應是有些私交,並非坊間傳聞的不合。
對於她的到來,他有了些猜測,神色變得凝重。
「公主找我,可是為了文兄的事?」
薛棠頷首,「正是。」
陳商為難地背過身,「公主,您就當我什麼都沒看到吧!我、我愧對文兄,可我情有可原啊!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我不能有事!」
薛棠不禁望向馬車中的一家老小,老人病弱無力,妻子哄著懷中的孩童。
陳商目光悲戚,哀嘆了聲,「就算我出面作證也無濟於事,不過是蚍蜉撼樹罷了。嘉州刺史韓元忠不是主謀,真正的主謀另有其人。」
他雖不知主謀是誰,但必定是權勢滔天之人。文疏林含冤入獄的同時,他也受到了威脅,家中妻兒不過是出了趟門,便被人倒吊到樹上,險些喪命。他不能不顧全家人的性命,只能選擇辭官逃避。
薛棠嘆息了聲,「那便將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吧。」
陳商望了一眼馬車中的家人,拉著兩人來到不遠處的樹林中。裴衡光擔心周圍環境不安全,守在一旁望風。
陳商先將貪污案的原委告知薛棠。
「嘉州水患,朝廷撥下十萬兩白銀用來賑災,可最後只有一萬兩落實到災情上,嘉州下轄十九個縣,有十二個縣受災,這一萬兩怎麼夠呢?」陳商沉沉地嘆了聲,繼續道:「其中淇安縣受災最嚴重,洪水淹斃千餘人,摧毀房屋無數,大量農田被破壞,百姓流離失所,淪為難民,苦不堪言,可淇安縣只收到兩千兩賑災款。淇安縣令許懷昌將此事上報朝廷,只是密折還未送出去,便被韓元忠扣下了。韓元忠欲拉攏許懷昌同流合污,許懷昌寧死不從,留下一封血書後,在災民的面前撞柱身亡了。」
薛棠聞之動容,目光惻然,「這位許縣令是個清正的好官呀!」
「是啊!」陳商拭了拭淚,「許懷昌的死,引起災民暴動,朝廷派軍隊前去鎮壓,這宗貪污案也浮出了水面,韓元忠及其同夥鋃鐺入獄,不過還未等韓元忠交代賑災款的去向,他便在獄中自盡了,那九萬兩白銀至今下落不明。」
「自盡?」薛棠詫異,「如此說來,韓元忠死的實在蹊蹺。」
陳商頷首附和,「我想,他是為了袒護真正的主謀,不得不死。而且,巡察使孫子成一定參與了貪污,我親眼看到孫子成把一個花瓶送給文兄,可後來那花瓶竟成了文兄與韓元忠勾結的贓物。文兄性子傲,得罪過不少人,孫子成既然選擇文兄替他背黑鍋,想來,文兄曾得罪的人里必定有這宗貪污案的主謀,不然文兄與韓元忠素不相識,八竿子打不著,又怎會平白無故被牽扯進來,遭此一劫?」
聽他這麼一說,薛棠的思緒清明了許多。
「這幕後主謀,你可有頭緒?」
陳商思索道:「應是個有權有勢的大官,極有可能是六部的官員,但具體是誰,便不得而知了。況且,就算是知道是誰,也沒有證據,除非……去嘉州一探究竟,找回失蹤賑銀,查明真相。」
此話一出,裴衡光頓時產生一種強烈的預感,不禁望向薛棠,只見她凝肅問道:「嘉州距離這裡有多遠?」
陳商一愣,「約莫六百多里。」
「一匹快馬日行百里,算上停歇的時間,十日之內應是可以到達嘉州。」薛棠若有所思道。
陳商震驚,「公主你……你要去嘉州?」
薛棠氣定神閒地一笑。
陳商不禁暗嘆,公主的膽子可真大!不過轉念一想,她敢闖宣政殿,又敢冒死出逃,離經叛道,去嘉州又算得了什麼?這世上怕是沒有她不敢做的事。
他既佩服,又擔心,「公主,您是因擅闖宣政殿而被軟禁,您現在逃出來,無疑是罪加一等,很有可能因此丟了性命。即使您幫文兄沉冤昭雪,找到失蹤的九萬兩白銀,陛下也很難饒恕您。」
「逃與不逃,是一樣的。」
哪怕荊棘載途,有去無回,她也不想束手待斃,任人宰割。
裴衡光眸光一動,見她沉著冷靜,無畏無懼,他心頭的憂慮壓了下去,收回了視線,專心望風把守。
陳商擔憂道:「現在太子也插手了這宗案子,公主,這太危險了!」
薛棠冷笑了聲,「那我更要查明真相了,不止救人,更是救己。」
薛桓芳只是想借著這個案子清理阻礙他日後登基的絆腳石罷了,自然也包括她。
她又道:「我既然敢逃出來,就無所畏懼。況且,我想在我活著的時候為百姓做些事,也算是對得起他們的供養。」
陳商為之動容,肅然起敬,當初她獨闖宣政殿為沈驪珠求情的事跡盛傳,欽佩她的人很多,包括他在內。她的才能與膽識不輸任何一位皇子,潛力無限,即使她沒有受過皇子的教育。
只可惜她是公主,不是皇子。
他付之一嘆,滿懷敬意地朝她一拜,「臣已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臣該啟程了,公主保重。」
「保重。」薛棠和顏頷首,落落大方。
風起草動,落葉旋飛。
目送陳商一家離去後,薛棠忽地溫聲道:「裴將軍,我尊重你的選擇。」
裴衡光沒有半分遲疑,默默地解開了綁在樹上的韁繩,拴在手裡,朝她長揖,「公主請上馬,卑職護送公主去嘉州。」
薛棠坦然一笑,底氣十足。
這一局,她必須要贏。
「公主可需在前方的驛站停歇?」裴衡光問道。
「不了,時間緊迫,我的人還在等我。」薛棠利落地踩上馬鐙,躍上了馬。
「是文公子?」裴衡光將韁繩遞給了她。
薛棠望向遠方,目光堅定。
「是很多人。」
第三十八章 弄影團風
兩人日夜兼程,很快來到了嘉州邊境,不過因水患與貪污一案,官路查得很嚴,很難混進去,若想要進入嘉州境內,只能從荒僻的鄉野山道穿行。
白日的天色便是陰沉沉的,到了夜晚更是如此。
荒郊野嶺,月黑風高,薛棠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走到一處空地時,眼前突然冒出三個黑衣山賊,裴衡光立刻將她護在身後。
「就兩個男的,好對付。」一個山賊自信滿滿道。
薛棠早已扮上了男裝,有裴衡光在,她心裡有底,從容不迫。
裴衡光拿起劍鞘,目光冷厲。
一個山賊見裴衡光手中有劍,心生怯懼,「這兩人看著好像沒什麼錢,要不……」
另一個山賊氣勢洶洶,「管他呢!大不了扒光衣服,上!」
裴衡光猛地推開薛棠,抽劍隻身應戰三個山賊。
薛棠立刻躲到安全的地方觀戰。
三個山賊仗著人多,根本不懼他手中的劍,可沒想到他的招勢迅猛,咄咄逼人,難以招架,刀劍碰撞的錚錚聲音未曾斷過。
幾個回合過後,那三個山賊已是滿頭大汗,氣喘吁吁。
一個山賊咬牙疾沖,揮刀劈向他,裴衡光用劍一抵,變換招勢,打掉了山賊手中的長刀。那山賊連忙抽出腰間的短刀,欲要近身攻擊,裴衡光根本不給機會,朝他胸口重重一踹,震得那山賊飛出數丈遠,摔到薛棠眼前。
手中的短刀掉落一旁,山賊痛苦呻吟,欲要起身之際,薛棠毫不猶豫地拾起短刀,狠狠地捅進了山賊的胸口。
那山賊瞪大了眼睛,身體劇烈搐動著,薛棠握著刀柄的手用勁兒一壓,耳畔仿佛聽到了心臟被刺穿的聲音,眼前不再是山賊的模樣,而是一張張熟悉的面孔。
刀身完全沒入體內,山賊一動不動,沒了氣息。
薛棠頓覺力氣被抽走了大半,跌坐到了地上。
這是她第一次殺人,但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甚至異常鎮定。
裴衡光見狀驚住了,另一個山賊趁機朝他砍去。
「小心!」薛棠大喝一聲。
裴衡光猛地一閃,刀刃卻還是不可避免地劃破了他的胸膛。痛感襲來,他擰眉睨了眼傷口,立即揮劍反擊,搶步而上,一劍抹了對方的脖子。
只剩下一個露怯的山賊,裴衡光轉頭看向他,目光銳利,氣勢凜然,嚇得那山賊倉皇退遁,無影無蹤。
薛棠鬆了一口氣,裴衡光立刻過去扶她,滿目擔憂,「公主,可有受傷?」
薛棠從容搖首,「我沒事。」
她瞥了一眼腳邊的屍體,雖然是第一次殺人,但卻已經上演過無數次,在腦子裡,在夢裡……
她忽地注意到他的胸口在流血,緊張蹙眉,「你受傷了。」
*
山洞裡,木堆燃著火,驅走了夜晚的寒氣。
裴衡光褪去染血的上衣,薛棠拿出金瘡藥,準備為他敷藥。
「公主,我自己來。」裴衡光連忙背過身。
一方面是她是公主,身份尊貴,不敢讓她屈尊照料,另一方面則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本就不妥,他還赤裸著上身……
薛棠見他遮遮掩掩,生怕因此加重他的傷勢,索性冷聲道:「我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轉過來,坐下。」
裴衡光心頭一顫,在公主府初見她時,便被她的氣勢鎮住了,如今也是如此。
薛棠見他拘謹地坐了下來,臉色變得和善,輕聲細語道:「將軍是因我而受傷,若將軍沒有護送我來嘉州,也不會挨這一刀,我總要為將軍做些什麼。」
裴衡光心緒微亂,眉頭緊鎖。
薛棠仔細地為他上藥,火光映照在她平和的面容上,平添幾分柔情,只是那柔情卻隱藏著鋒芒。
裴衡光原以為她殺了人會驚魂不定,手足無措,可沒想到她竟是這般從容淡定。
「公主,你……不怕嗎?」
話一出口,他便後悔了。雖然詫異她的鎮定,但轉念一想,合情合理。
她是這樣的人。
薛棠悠悠道:「怕什麼?是怕殺人?還是怕死?怕也沒有用,倒不如坦然面對。」
況且,遲早要沾血。
她微微一笑,「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裴衡光不禁回想起她殺人的那一幕,若不是她一刀捅死了山賊,待那山賊恢復了行動能力,必先攻擊她。
他愈發覺得她不像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公主,身體里好像蘊含著巨大的力量。
若以世俗之見,她身為一國公主,卻離經叛道,不守本分,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並非一個好的公主。他以前也對她存有世俗偏見,但現在只有崇敬和欽佩,以及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
木堆燃起來的火熾烈旺盛,山洞籠罩在一片暖黃中,隔絕了外面的寒涼。
薛棠靜靜地為他包紮,手中的繃帶繞過他健壯的背,裹住胸膛上的傷口,指尖有意無意地擦過他胸前的一點。
他的腹部驟然收緊,不由自主地屏氣斂息,繃著勁的手臂青筋凸起,面紅耳赤。
「公主,您是成了親的人……」
「駙馬的身材比你好。」薛棠淡淡道。
「……」
裴衡光沉默不語,腦海不禁躍出了沈宗知的身影,他沒細看過,只覺高大挺拔,步穩體健,是習武之人,可他也是如此……
布帶倏地紮緊,傷口一痛,他不覺皺了皺眉頭,回過神來。
薛棠輕輕揚唇,「況且,就算我成了親又如何?」
他驀地看去,她一抬眸,目光相碰,眼波流轉。
她眼中的慾望不加掩飾,肆無忌憚地滋蔓著,複雜卻也明了,有情慾、有權欲,還有對世俗的輕蔑,帶著與生俱來的高貴與傲氣,令人情不自禁為之傾倒,甘願沉淪,為其生、為其死,是不是有夫之婦已經不重要了。
一陣風吹來,幾縷髮絲撩過他的臉頰,癢意流竄,心旌搖搖。
「將軍……」
她朱唇輕啟,裴衡光恍然回神,才發覺自己的身體前傾,心跳疾快。
明明火光離得不近,可他卻覺得炙烤無比,臉頰燙得厲害。
外邊的風勢忽地大了起來,「轟」的一聲驚雷乍響,他一把攬她入懷,幾乎是下意識的、出於本能的反應。
火被風吹滅了,漆黑一片。
咚咚的心跳聲強而有力,急促紊亂的氣息在黑暗的環境中格外清晰。
薛棠怔了下,「裴將軍,火滅了。」
懷裡的人聲音平穩,沒有絲毫怯懼,裴衡光立刻鬆開了她,「失禮了公主……」
他拿出火石,心亂如麻,已經分不清是怕雷聲嚇到她,還是這雷聲,只是一個藉口……
木堆重新燃起來了,火焰隨風跳動,映到洞壁上的人影忽隱忽現。
薛棠悠然起身,「時辰不早了,休息吧,明日還要趕路。」
慾望可以轉化為動力,但也要學會克制,尤其是不合時宜的情慾。
「進城後找個大夫給你看看傷。」她平靜道。
裴衡光推拒道:「這點小傷……」
「這不算小傷了。」薛棠打斷他的話,「若心脈受損,可就不好了。」
她的話似乎別有深意,抑或他想多了。
裴衡光不再言語,又恢復了那副嚴肅冷峻的模樣,可紊亂的心緒卻難以平復。
第三十九章 愁雲慘霧
天色晦暗,雲愁霧慘。
兩人仍在荒郊野嶺中前行,之前的路還能看到枯枝敗葉,可在這裡,只有光禿禿的荒地,依稀可見野菜被連根挖走的痕跡。幾間破敗的茅草屋,稀稀落落地立在鄉野間,毫無生氣,滿目淒涼。
「當心腳下!」裴衡光猛地拽住她。
薛棠定眼一看,泥土中露出一截森森白骨,看上去像是人的骸骨,險些踩上去。裴衡光原以為是有人殺了人,埋屍此地,沒想到沿途的白骨很多,除了人,還有動物的。
「大概是逃難的災民。」裴衡光嘆息道。
薛棠百感交集,不禁想到一句詩: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一片白色的東西忽地飄到了裴衡光的頭上,她拿下來一看,是冥錢。
串鈴響聲從遠處傳來,白色紙錢隨風飄落。
鴻雁哀鳴,一路哭聲。
薛棠心裡沉甸甸的,越往前走越壓抑。
穿過一條崎嶇的土路,兩人來到嘉州下轄的榮澤縣。剛一踏入,薛棠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到了。
城中儘是斷壁頹垣,蕭條荒涼,沿街乞討的災民眾多,觸目皆是。過往路人面黃肌瘦,衣衫襤褸,他們的眼中沒有半點光,仿若行屍走肉。
薛棠怔怔前行,突然被絆了下,她低頭看去,一張破爛的葦席映入眼中,而在那葦席之下,是一個蓬頭垢面的老人,闔著眼,臉頰深陷。
裴衡光上前探他的鼻息,目光黯然,「已經沒氣了。」
薛棠愕然,難道沒有人收屍嗎?
裴衡光輕輕地蓋上了葦席,旁側忽地傳來沙啞的聲音。
「別亂動……那是他的家。」
一個乞丐趴伏在葦席下,呆傻笑著,「活著當房子,死了當棺材……」
薛棠心頭酸澀,惻然別頭。
不遠處,一個面目呆滯的孩子吸引了她的視線,只見那孩子的四肢細若麻杆,肚子卻鼓脹得很高,十分駭人,孩子背後的枯瘦女人捧個破碗,沉沉地磕著頭,「行行好……行行好……」
這是她從未見過的慘景,觸目驚心。若非親眼所見,她很難想像,這裡的百姓竟和她生活在同一片國土。
以前只聽過百姓疾苦,如今,她親身體會到了何為蒼生塗炭,民不聊生。可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九萬兩賑銀失蹤後,朝廷又撥了不少銀子賑災,不該是這樣的慘況。
薛棠不解,她來到女人面前,往破碗里放了幾文錢。城中饑民眾多,她不敢放多,既怕惹來他人爭搶,她們孤兒寡母無力招架,又擔心自己露財太多,招致禍事。
女人看到碗中的錢,眼裡冒光,瘋狂地朝她磕頭。
「這裡可是榮澤縣?」薛棠問。
「是呀是呀!」女人一把抓起碗中的錢。
「為何……」
薛棠剛一開口,女人抱著畸形的孩子跑遠了。
「我去追。」
裴衡光欲要動身,薛棠立刻攔住了他,搖搖頭,「那錢本就是施捨給她們的。」
眼下,她只能做到施與些銀錢。
身為一國公主,面對百姓的疾苦卻無能為力,甚至自身難保。她悵然嘆息。
「你們要是過路的就快走吧!」一個婦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薛棠轉身看去,眼前的一家人讓她不由得愣住了。
婦人背著一個沉甸甸的竹簍,懷裡抱著一個嬰孩,手裡牽著一個孩子,而她身邊的男人則是背著一個老婆婆,手中提著兩個包袱。
負老攜幼,拖家帶口。
原本只在書中看過的詞,如今活生生地展現在她眼前,不禁悲從中來。
「這裡為何如此頹敗?」薛棠哽咽問。
男人絕望嘆息,「大災之後,是這樣的。」
「你們縣令不管嗎?」薛棠問。
一家人眼神麻木,相顧無言。
在男人背上的老婆婆長嘆道:「淇安縣有個好官,可我們縣……」
「別說了娘!不要命了!」男人打斷了她的話,帶著婦人孩子匆匆離開了。
薛棠望著搖搖顫顫的身影,眼中生淚,憤憤不平,攥拳的指節泛白。
朝廷明明嚴查嘉州貪腐,可榮澤縣的官吏卻橫無忌憚,仍是無法無天,視人命如草芥。
「公主……」裴衡光見她背脊發顫,不禁為她擔憂。
「先找大夫給你看傷。」她忍住眼淚,冷靜地拋出一句話。
她須得好好了解這裡的情況,一直尋找的貪污案真相、失蹤的賑銀,極有可能隱藏在此地。
「白豬豬,花衣裳……」
耳邊忽地響起歌謠聲,薛棠聞聲尋去,只見一個女子蹦蹦跳跳地跑來。
那女子不過十二、三歲,披頭散髮,痴傻瘋癲,一邊搖著手中的撥浪鼓,一邊哼著童謠,「白豬豬,花衣裳,懷裡揣個小娃娃。娃娃搖,拍板板,姑娘一哭哈哈笑……」
薛棠怔住了,瘋女人上下打量了她幾眼,呆傻的目光移向她旁邊的裴衡光,繞著他轉了兩圈,嘿嘿一笑,「你沒有娃娃,你不是豬豬!」
裴衡光詫異、茫然。
瘋女人搖著撥浪鼓,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白豬豬,花衣裳,懷裡揣個小娃娃……」
歌謠聲漸行漸遠。
薛棠注意到她染血的褲子,心口一痛,眼淚不可遏制地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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