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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 (15-22)作者:玻璃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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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5 17:46: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十五)
在左耀卿之前,花顏雖算不上處處留情,但相好過的男人也不止寥寥數個。
旁的同門都愛找些出身顯赫、天賦奇佳的男修,一是為了靈器丹藥,二是為了雙修進度,當然,其三便是為了那難以言說的虛榮心。
長相好,修為高,在修仙界是很能吃得開的,因而左昭恆和暨橫這類年輕男修才會如此聲名遠揚。
可花顏不然。她不喜歡那些自視甚高的男人,總覺得出身越高,毛病越多。
她常去勾引獨身遊歷的少年散修,不求長相廝守,但求春風一度,元陽得手便沒了興致。
別說白靈不解,就連她自己也不太明了這種想法究竟為何。許是偏愛他們身上洒脫無畏的氣質,又許是怯於同外人交付真心,在她內心深處,隱隱也是嚮往那種逍遙自在的活法的。
剛識得左耀卿時,花顏喚他「小正經」,看似打趣,實則很瞧不起他。因為他的談吐修養、一言一行,顯然都是長年累月的錦繡富貴堆砌起來的。
就連平日裡二人在榻上廝混,他也十分恪守禮法,遠不如其他男修花樣百出。而且,他總是將正經修煉與男女雙修分得清清楚楚,從不與她探討合歡宗秘籍。因為在他眼中,「取巧邪術」永遠比不上世家功法。
他越是矜貴高傲,越是在提醒花顏,他與她根本不是一路人。她同他百般虛與委蛇只是為了利用。
但後來,漸漸相處久了,花顏才總算有些同情他。
左耀卿自小在父兄的庇護下長大,從沒經歷過什麼了不得的挫折,剛要出山門磨練心性便又遇見了她。一個人連水坑都沒淌過,就驟然掉進個無底洞。哀哉。
花顏不信什麼一見鍾情,只相信見色起意。她暗暗慶幸自己出現的時機剛好,恰在左耀卿未經世事之時。若再遲上個幾年、幾十年,等他嘗慣了情愛滋味,閱盡了柳綠花紅,哪裡還有她的可乘之機呢?
只可惜,或許她是他喜歡的那類女子,但他絕不是她所鍾愛的那類男子。
然而再後來,與他消磨了這許多年歲,花顏竟開始有些恍惚——因為左耀卿變了。
他負著劍,憑著一腔孤勇和滿心愛意與她浪跡江湖,完全拋開了世家公子的身份。花顏能感受到他發自內心的輕鬆與欣喜,甚至,與其說是她拐跑了左耀卿,倒不如說是他自己早想著離開。
他這個人就像他的那柄劍,原先是千年冰封、蝕骨寒涼,如今竟如拂面春風般繾綣溫柔。
原來,他也不愛高門大族內的似錦繁花,只愛海角天邊的一輪孤月。如果他是個自在散修該多好……如果他不是左昭恆的親弟該多好……
有很多次,花顏悄悄試探他,難道真的非要回左家不可嗎?
左耀卿無奈一笑,告訴她:「阿顏,父親養我,兄長護我,我不能不顧。你是我的責任,他們也是。」
這些話,花顏能明白,他是在說他們兩個不一樣。因為她無父無母,無牽無掛,所以她沒有必負的責任。
彼時,她面上溫柔,內心卻似灼了火般叫囂著。
左耀卿,你又知道什麼?
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好兄長,她現在又怎會孑然一身活在這世上?
她原本,也是有親人的。
左昭恆的提議合情合理,就連花顏都尋不出半句反駁他的話。可她並沒有點頭同意,只是平靜地望向左耀卿,等著他的回答。
儘管她早就知道他會作何選擇。
果然,左耀卿默了片刻,終是轉向了她。他的目光里有濃濃的歉然之色,花顏卻閉上了眼眸不去看他。
「阿顏,你在此處等我,我一定儘快回來。」
花顏冷笑,沒有回他。
眾人浩浩蕩蕩地來,又浩浩蕩蕩地去,只有花顏像個多餘的存在般被留在萬仙山下。左昭恆沒再同她說什麼,只遣了幾名弟子留下來看護她,便同左耀卿匆匆向山上去了。
奇怪的是,喬伊水也沒有急著離開,反倒主動同她攀談起來:「……我聽阿恆說,你叫什麼顏來著?」
花顏本不想理會她,但看了眼她扶著後腰居高臨下的模樣,突然又改了主意。
「我叫花顏。」她輕聲回道。
「怪名字,有什麼出處嗎?」喬伊水漫不經心地問道。
花顏淺笑,頷首道:「有的,我娘很喜歡海棠花,覺得海棠花顏色正好,便取了這名字。」
說罷,她又指了指喬伊水身上的衣裙,柔聲道:「嫂嫂愛穿紫色嗎?我娘也喜歡,只是偏愛稍淡些的顏色,大約類似……雪青色?」
喬伊水聽見「嫂嫂」一句,本打算嘲她不知天高地厚,只是聽到「雪青」二字,秀容驟然一變。
「我不喜紫色。」喬伊水冷冷回道:「也不喜雪青色。」
她面色不善,花顏卻依舊笑吟吟地搭話:「說起名字,耀卿的名字倒很好。他說他的字還是大哥起的呢。」
喬伊水道:「耀者,照也。昭者,明也。因而他們兄弟二人一個表字『子照』,一個表字『子明』。」
「左子照,左子明……」花顏輕聲念了一遍,驀地笑道:「我沒什麼才學。但依我看,還不如取個單字呢,這樣念起來更順口。」
這下,喬伊水再也忍不住了。她緊緊盯著花顏,厲聲反問道:「你此話何意?」
花顏似是沒料到她會介懷,膽怯萬分道:「嫂嫂,對不住……我、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喬伊水雖覺得她說的話處處不對勁,但仍沒敢往那件事上想。她復又審視了花顏半晌,上上下下地細打量,只覺得這女子除了一張臉勾人些,實在沒什麼特別的。也不知左耀卿究竟看上她什麼,鬧了個天翻地覆非要娶回來。
她瞧不上花顏,說話自然也不會客氣,側身覷了她一眼道:「實話告訴你罷,以你的出身和修為,別說是認識耀卿,就連這萬仙山下都是不配踏足的。我的弟媳原該是凌霄宗的雲綺,好好的婚約卻被你這個野丫頭毀了去,真是可惡。」
「俗話說,聘則為妻,奔則為妾,你雖與他結了契,卻沒人認你這個二少夫人。你若識趣,早早離去才是正途;若是不識趣,一會兒見了父親,定然有你好看。」
兩人離得很近,以上交談幾近私語,周遭自是無人知曉。
說到這兒,她又想起方才自家夫君看這妖女的眼神,狠狠警告道:「你們合歡宗的女人水性楊花,既來了此處,最好安分守己些。若膽敢有旁的心思,我定會讓你生不如死。」
喬伊水故意嚇她,只當她勢弱好欺,等著看她知難而退,卻不想這女子再不復方才的怯懦之色。
「這話,嫂嫂是不是常對人說?」
喬伊水怔住,只見面前的女子勾唇道:「你如今身懷有孕,萬事,還是要小心為上。」
說著,她又撫了撫自己被傷的面頰:「方才嫂嫂是故意對著我的臉出招的罷?女子一貫愛惜面容,若是容貌被毀,那還真是生不如死呢。」
青天白日的,花顏這話明明笑著說出口,卻生生激起了喬伊水一身冷汗。她仿佛才識得這人般,難以置信道:「你、你居然威脅我?以你的修為,你豈敢……」
「有什麼不敢的?」女子眉梢眼角皆含春意,話語卻似冰刃般冷酷無情:「你有左昭恆護著,我也有左耀卿護著。你夫君將他唯一的親弟弟看得有多重,你不是不知道。你說,若我真下手害了你,會不會死?」
她頓了頓,悠悠自答道:「我想,應當是不會的。」
「喬大小姐,你的命和腹中孩子的命,可比我金貴多了。」
(十六)
左耀卿回時,只見花顏一人孤零零地立在原地。
他微鎖著眉頭,習慣性去牽她的手,卻被她避開了。左耀卿知道她心中不快,只好訕訕地收回手問道:「其餘人呢?」
「你說呢?」花顏冷笑:「自然是被你大嫂帶走了,難不成還能被我藏起來了?」
還不待左耀卿說什麼,她繼續噙著諷笑道:「也是,你大嫂說了,合歡宗女子一貫水性楊花。我又怎能教她失望?方才瞧著正有幾個長相俊俏的小哥,自從跟了你,我可是許久未得元陽了,原該攜他們離開此處歡好一番的。」
這下,左耀卿面上的神情也變了。他默了好半晌,方才壓住怒意道:「阿顏,你非要說這種話慪我嗎?」
花顏突然覺得很沒意思,懶得再同他爭吵什麼。總歸,他們離分道揚鑣也不遠了。
「你來接我,可是你父親願意見我了?」她淡淡問道。
見她不再糾纏之前的話題,左耀卿頷首,語氣是難掩的欣喜:「他同意我們的婚事了,還說要替我們籌辦道侶大典,咱們今後就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了……」
「左耀卿。」花顏打斷他:「那你許了他們什麼?」
左耀卿愣了一瞬,不甚明了地望向她:「你說什麼呢?」
「我說,你究竟許了什麼!」花顏突然發了火:「換句你能聽明白的,你是不是當著他們的面發了心魔誓?」
左耀卿終於裝不下去了,他急著去抱她,卻只抓到她的一片衣袖。
「阿顏,你聽我說。」他急切地同她解釋:「這根本算不上心魔誓!我只是答應父親,今後留在宗門效力,輔佐兄長。這難道不是我們早就約定好的嗎?你也說過的,只要同我在一起,去哪兒都好……」
果然如此,一切都偏離了花顏的預想。
「你為何要答應?」她抵著她的胸膛,一字一句地質問道:「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你自己?」
「自然是為了你!」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擁在懷中:「我本就不想當什麼家主,大哥已經繼任了,父親病重,我如今只想守著他盡孝!」
左耀卿哽咽道:「若父親他不在了……我就只有你和大哥了,這裡就是我們的家!阿顏,今後你想去哪裡我都可以陪著你,但如果有得選,我不能讓你永遠過漂泊無定的日子。」
花顏搖著頭,神色恍惚:「可這裡,不是我的家。」
她以為的家,從來就只有他們兩個人罷了。他的親人,與她何干?
不知哪來的勇氣,花顏掙開了他的懷抱,不帶絲毫感情地望著他:「左耀卿,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執念是什麼嗎?」
左耀卿心口猛跳,只覺得這回吵鬧不似以往,她面上的神情是他前所未見的陌生。
「我不想知道。」他斬釘截鐵道:「你也別再拿話激我。」
花顏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幽幽道:「二公子,你也順心夠了。我得讓你知道,世上之事並非都能盡如你意。這些話,我存在心裡許多年也很不易,今日說出來,咱們好就此撂開手。」
「其實,從一開始在江州與你相識,都是我安排好的。」
「你大哥已經有了婚約,我便只好故意接近你,博取你的信任。我與好友有一場賭約,賭注便是你。」
「多可笑啊,你以為我是真心愛慕你?我只是想傍上世家!想做家主夫人!所以我在你身上耗費時間,與你結成道侶,隨你在人界遊歷……一切都是為了等你登上家主之位!」
「你既立了誓,此生絕不能違背誓言與左昭恆相爭。左耀卿,我的執念永遠都不可能達成了,你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我們,就此別過罷。」
(十七)
春榮忽已衰,夏葉換初秀。
萬仙山,清平居,小撰獨自一人提著食盒輕輕叩響了房門。
「夫人。」
片刻之後,房門無風自開。
小撰低眉順眼地將東西呈了進去,一一擺好在桌上,很快,又低眉順眼地退了出去。從始至終沒敢朝內室多瞧一眼。
出了院子,小撰整個人方才徹底鬆懈下來。身後篁竹清雅,曲徑通幽,他回望了一瞬,不禁微微嘆息。
「……這位少夫人來了可有三年多了吧?整日窩在房裡連門都不出,真不曉得是個什麼性子。」
灶房內,眾人見小撰提著空盒回來,忍不住湊在一起議論紛紛。
「……嘿,什麼少夫人?若叫那邊聽見了,小心拔了你的舌頭!」
一人暗暗指了指北面,似真似假地告誡道:「大少爺繼任,那位生了家主長子,又是高門明媒正娶來的,說話且都放仔細些!咱們這兒如今可只有一位正經夫人。」
「……也是,只怪她命不好。來時正趕上先家主仙逝,辦不得喜事,沒過多久西邊魔域就起了戰亂。雖與二爺結了契,倒也沒見二爺多在意她。這不,打了三年的仗,瞧著連一封書信都沒寄回來。」
「……她不是合歡宗弟子嗎?倒不如一走了之,何必在這裡苦等。依我看,她對二爺也算不得真心,只是貪戀世家富貴罷了!」
眾人鬨笑。
小撰倚在門邊,默默聽了他們半晌的八卦,終於忍不住開口辯駁道:「你們知道什麼!她既與二爺結了契,又有先家主的認可,那就是左家名正言順的二夫人。西邊戰事一直吃緊,如今好不容易才停戰,二爺不寄書信怎麼了?若家主親去,怕也沒功夫顧上這些。」
「呦,看把你小子急的。」一人陰陽怪氣道:「你不就給她送個飯嗎,她許了你什麼好處?你小子來這兒滿打滿算才三年,少不懂裝懂了!我可告訴你,當年家主臨終前就因為這女人,逼著二爺賭咒發誓……」
「發什麼誓?」聞言,眾人好奇難耐地追問道。
話已出口,那人這才發覺不妥,只得壓低聲音道:「我爹在先家主身邊伺候了大半輩子,他說,家主早知這女子心懷不軌,卻又不能隨意處置了她,便讓二爺跪在祖宗牌位前起誓——若有朝一日發覺這女子對左家有異心,定要親手取她性命。」
「啊!」
眾人頃刻譁然,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狠絕的誓言。阿撰在一旁聽見,只覺得渾身冰寒透骨。
怎麼可能……
無論如何,他們可是道侶啊!二爺怎麼能發這樣的毒誓?
「這麼說來,她還真是個禍害。」世家陰私頗多,眾人咋舌道:「難怪留她到現在,她便是想走,怕也不能走了。」
二爺即將凱旋,府內提早半月便開始布置,處處瀰漫著喜氣的氛圍。
阿撰又去了清平居。可是這一回放下飯菜後,他並沒有立刻離去,因為他聽見了從內室傳來的幽幽琴聲。
事實上,那琴聲並不精妙,只能算勉強入耳,與大夫人的妙音訣相比更有天壤之別。可阿撰卻聽入了神。
一曲畢,意猶未盡。
「多謝你。」半晌,內室傳來這一句。
阿撰一怔,這是他第一次聽見這道輕靈的嗓音。三年來的每一日,這位夫人都從未同他說過一句話。
他的目光越過層層珠簾,透過點點燭光,想要看清內室那人,可惜只隱約瞧見一抹略顯暗淡的嫣紅色裙邊。
「夫人何故道謝?」他鼓足勇氣道:「在下只是按吩咐送些飯菜來罷了。」
旁人都笑他領了份沒用的差事,討不得主家歡心,可他卻毫不在乎。因為他知曉自己是歡喜的。
女子回道:「你說的有理,那麼便當我是謝你方才賞耳一聽罷。」
阿撰躊躇片刻,問道:「很好聽,這是什麼曲子?」
「你們修仙者不曉得,這是人界的曲子,倒也並非大家所做。」
「我已許久未彈了,今日撿起果然十分生疏。」
女子這樣答,阿撰覺得十分怪異,她不也是個修者嗎?
天色愈深,他該走了。阿撰期盼她能問一問他的名字,卻只聽那女子轉而道:「外面懸了好些紅綢燈籠,今日我還聽見了爆竹聲。煩勞告知,可是府里有什麼喜事嗎?」
阿撰下意識點了點頭,突然想起她不在自己面前,復又開口解釋道:「二爺他……應當過幾日便要返家了。」
聞言,女子果然沉默了許久,久到阿撰以為她不會再接話了。
好在最後,一切沉默都化為一聲嘆息:「他勝了嗎?」
「勝了!」阿撰堅定有力道:「是大勝。魔族敗退千里,連暨橫少主都被救了出來。可惜暨橫少主腿傷難愈,今後修為怕是再難精進了。」
聽見這話,不知記起了什麼往事,女子竟輕笑出聲,意味不明道:「那他應當是很揚眉吐氣了。」
阿撰猜不透她的意味,想了又想回道:「此番除了萬劍山,宗主們都坐鎮不出,另派一人領兵前去。論戰功,就連星機閣的聞公子也比二爺略遜一籌。」
女子似乎不是很在意戰況如何,只道:「多謝告知,我有些乏了。」
這是無意再與他交談下去了。
阿撰低著頭退到門邊,臨走前,他終究還是沒能忍住,開口勸道:「夫人,昨日家主率眾前去接迎二爺,您為何不去?家主為人和善,倘若求一求他,說不定……」
「接與不接,有何分別?」女子冷冷打斷他:「我只盼此生都不再見他。」
當夜,花顏未用晚膳,早早便梳洗上榻了。
她的心亂得很。
一局棋下到最後,往往比的便是誰更能沉住氣。她在這裡禁閉了三年,原以為自己的心早就不動如山了,可到了最後時刻,還是不住地擔憂。
接下來每一步她都已經謀算好了,但世不如意十有八九,總有意料之外的可能。
她的靈根雖已完好,可合歡宗修煉靠的是雙修之法。這三年來,她的靈力增長微乎其微,只將將邁入金丹期罷了。真要拼殺起來,恐怕左家隨便一個勤懇弟子就能解決她,更遑論報仇後順利出逃。
所以,她眼下唯一的勝算,只在……
想著想著,困意漸濃,她獨自一人擁著錦被昏沉而睡。
初秋時節,夜風微涼。
約莫四更時分,花顏竟被窗外一陣寒風吹醒,她迷瞪瞪睜開眸子正要起身闔窗,卻直直望見了榻邊坐著的一道身影。
今夜也不知怎的,外頭風陣陣地刮個不停,周遭燭火都滅了,根本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她只著了寢衣,不禁瑟縮了一下,又輕輕咳了一聲。
榻邊的男子沒有說話,徑直起身行至窗邊闔上了窗扇。清亮的月光絲絲縷縷透進屋子,他立在那兒,身姿挺拔,像一柄未出鞘的劍,孤絕傲然。
恍惚間,花顏覺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初識左耀卿的那幾年。很多個晚上,她睡後,他也是這樣站在窗邊望著明月,不知想些什麼。
這個男人,當真好手段。
他將自己晾在這裡,並不使人看管,因為料定了她根本逃不出萬仙山。剛開始,她不停同他爭執吵鬧,甚至拿性命威脅他。可時間一長,她求死的心越淡,極度憤怒過後就是鋪天蓋地席捲而來的、對未知命運的恐懼。
再後來,他竟直接撂開手打仗去了,將所有不安都留給她一人。
他關了她半個月,左譽死後,他又守孝三月,去魔域前只來過一次,還被她潑了一身滾燙的茶水。當時僕人們躲在屋外,聽花顏破口大罵,問候了左家祖宗十八代,人人噤若寒蟬。
可左耀卿並不怎麼生氣。那時他還沒脫去孝衣,一身刺目的素白,冷冷聽她用盡各種惡毒的詞句詛咒自己的父親和兄長。直到她徹底鬧累了,癱坐在榻上,他才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
「你們合歡宗女人,果然都是些沒有心肝的婊子。」
花顏霎時睜大了眼睛,她氣得直發抖,咬著牙道:「你以為你有多高貴?我是婊子,可你還不是被婊子騙得團團轉!」
左耀卿輕輕笑了一聲,抬步向她走去,旋即一把將她扯下了榻。花顏跌坐在地,盯著他一塵不染的衣擺,霎時悲從中來。
左耀卿不是個好脾氣的人,但對她,一貫耐心奇佳。他蹲下身,男人素白的領口被她潑上去的茶水染污,腰間長劍垂地,卻無損他半分貴氣。
那個全心全意愛她的左耀卿終究被她親手毀了,今後,他只會是左家的二公子。
他湊近她的耳畔,語調微揚:「我說過的,如果你敢背叛我,我一定親手殺了你。但我想了許久,發覺這般太過便宜你了。」
說著,他勾指撩起她一縷長發,嗓音繾綣又幾近無情:「我是真的,很愛你這幅身子……」
聞言,花顏揚手就要打他,卻被他一把扣住了手腕,俯身壓上。
左耀卿並沒將她抱上榻,就在地上,以一種極端屈辱的姿勢要了她。明日他出征,今日就是故意來發泄羞辱她的。
花顏自以為將歡愛之事看得很淡。自入了合歡宗起,從來都是你情我願;和左耀卿在一起後,處處也都是以她的感受為先。她頭一次知道,原來「被迫」和「不尊重」是這樣痛苦。
她啞著嗓子哭了很久,左耀卿卻一點都沒有憐惜她。她罵他、咬她,甚至想要用術法殺了他,可左耀卿渾不在意。他身上最不缺的就是靈器法寶,論及術法,他也比她高明得多。
直到後來,他將她的雙手束在床頭,拉開她的雙腿直入後穴。花顏徹底惱了,不顧一切哭喊道:「左耀卿,我當年怎麼會瞎了眼看上你……你比你兄長差遠了!你一輩子也越不過他!」
聞言,左耀卿立時停了身下的動作。花顏以為自己終於敗了他的興致,剛想略鬆一口氣,卻聽男人在她背後陰鷙道:「哦?是嗎,聽你這話倒與我大哥十分熟稔。」
「難道你忘了不成?那日他初見我,便對我頗有興趣。」花顏冷笑道:「只可惜你為人氣量太小,不然,我也不介意留下來侍候你們兄弟二人……啊!」
下一瞬,左耀卿一把抓起她的長髮,惡狠狠道:「我世家子弟清貴守禮,從不逾矩!何曾似合歡宗人穢亂綱常!」
他沒有抽身離開,而是更用力地占有她。花顏嗚咽著,死死咬唇,不肯發出任何呻吟聲。
她早該知道的,什麼清貴守禮、從不逾矩……狗屁!
他們世家子弟一貫虛偽,不過都是群衣冠禽獸罷了!
(十八)
屋內,燭火驟亮。思及從前,花顏對他更加沒有好臉色。
「你又來做什麼?」花顏冷冷道:「難不成在外面沒有女人替你疏解?」
「你就是這樣想我的!」左耀卿解了披風丟在一旁,大步向她走來,怒火難遏道:「前線收繳未完,我瞞著所有人不眠不休趕回來,你就和我說這些?」
男人現下風塵僕僕,眼底微紅,渾身都沾滿了濃重的血腥味,甚至有幾分狼狽。在戰場廝殺久了,再溫和的人都會湧上壓不住的戾氣。
「你還指望我同你說什麼?」花顏忍住不去看他,強迫自己心硬血冷:「想來你很失望罷,將我晾在這裡三年,卻能沒如你所願磨出幅柔順性子來。何苦這般,倒不如同我解契,大家就此散了乾淨。」
男人死死盯著她,半晌,卻尋不著絲毫破綻。
他被氣得不輕,陰沉著面色道:「阿顏,你夠狠。論狠心,我不及你的萬一,可你也別錯看了我!」
他解下腰間的配劍甩在桌上,鏗鏘的聲響砸得人心裡發緊。
「山下法陣只有門內弟子能破,我現在就給你機會。殺了我,拿著這把劍你就能離開萬仙山。」
聞言,花顏的眸光不由得定在那把劍上——
「殺了你?」她嗤笑道:「左耀卿,你明知道劍認兩主卻以你為先,我若真想殺你……」
她抬起手握住劍柄,劍身嗡鳴著卻始終無法出鞘。見狀,左耀卿霎時面色慘白。
他顫著聲,緩緩道:「你與我,當真離心至此,連我的劍都不願讓你拔出了麼……」
「它是上品靈器,看來比人還識相些呢。」花顏伸出右手手腕,只見那腕間原本靈動鮮艷的紅絲,此刻已然縹緲欲斷:「想來你的也是如此,所以你才急著連夜趕回。」
「左耀卿,解契罷,不要逼我強行斷了它。這樣你我都有性命之憂。」
正如花顏所料,左耀卿不僅不肯解契,甚至連夜拂袖而去。
左昭恆親自迎他凱旋,他自然不能讓他兄長顏面有失。無論如何,他都得趕在左昭恆之前與大軍匯合,再一同返還。
花顏坐在隱隱綽綽的燭火下,輕撫腕間紅絲,驀地笑了。
這個傻子……
他帶走了劍,披風卻還丟在地上。花顏附身拾起那件披風,望著上面暗沉的血跡,良久,終是默默收進了自己的靈袋中。
左耀卿回府那日,場面實在是熱鬧非凡。正巧又趕上那位小少爺的生辰,左家一貫講究面子排場,乾脆大擺三天宴席,廣邀各宗各派的道友前來。
如今修仙世家雙傑俱在,一時間風頭無兩,上趕著討好的修者猶如過江之鯽,山門都快被踏破了。
然而,一切熱鬧都與花顏無關。她依舊獨自一人住在清平居,幾乎快被所有人遺忘。
直到第三日晚上,她正要就寢時,左耀卿又來了。
他酒量極好,好到花顏從沒見他醉過半分。眼下也不知被灌了幾天,竟連站都站不穩了,剛進房門就緊緊摟住她,一聲迭著一聲喚她「阿顏」。
這下,花顏準備好的各種說辭全沒了用武之地。和酒鬼自是沒什麼道理可說的,說了他也理解不了,於是她只得沉默著回抱住他。
左耀卿雖然走路踉蹌,記路倒是非常準確,徑直拉著她就進了內室。花顏被他滿身酒氣熏得難受,好說歹說才哄著他去了凈室,又廢了大力氣才將他拖上榻。一番折騰下來,連一絲睡意都無了。
他就躺在她的身旁,鼻樑高挺,眉目沉靜,是難得的毫無防備的稚氣模樣。花顏看了好半晌,忍不住趴在他胸膛上,小聲問道:「左耀卿,你不生我氣了嗎?」
她看得出,他醉得實在太厲害,所以一點兒也不怕他明日記起。
左耀卿的神智並不清晰,也聽不明白她在問什麼,只下意識將她圈在懷裡。就像從前的很多年、很多個夜晚一樣。
花顏鼻尖一酸,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平靜安穩的時光了。
她的心很冷。在這個世上,只有左耀卿的懷抱能給予她一絲暖意,不過,終究也是不可能長久的。
半晌,左耀卿的胸膛微微震動。花顏抬頭看他,見他似乎被夢魘住了,便喚了他幾聲。左耀卿長睫輕顫,半睜著眸子,看見是她,輕聲呢喃了幾句。
他說得太過含糊,花顏沒聽清,還以為他是要茶水喝。正欲翻身下榻,卻被男人一把拉住了手,又拽了回去。
他靠在她頸間,語氣非常委屈,小心翼翼道:「……阿顏,我是在做夢嗎?」
花顏身子一顫。
他哽咽著,繼續道:「我夢見你要走……你不會的,對嗎?你答應過我的,等一切結束,我們就回家……」
曾經,即便是在命懸一線之時,花顏也沒見他落過一滴淚。他總是擋在她身前,堅定無比地護佑著她。
左二公子生來便是天之驕子,如今更加驚才絕艷,在修仙界殺出了自己的名聲,不遜父兄半分。可此時此刻,左耀卿竟然像個脆弱無比的孩子,靠在她懷裡不住地啜泣起來。
「……我還未帶你去祭拜母親。阿顏,你知道嗎,她同你一樣,是個十分洒脫恣意的女子,可是父親卻不愛她,只愛她的出身。」
「……魔族兇殘,只差一點,那一劍再偏半分,我就不能活著回來見你了。我若被殺被俘,你又該怎麼辦?」
「……你還沒有見過成簡罷,你是他叔母,見了一定會喜愛他的。我們的女兒,想來定會比他生得更好。」
酒後吐真言。花顏渾身發抖,她覺得自己不能再聽下去了,她得讓他清醒過來。
「左耀卿,你醉糊塗了,我們不可能有孩子的。」花顏一字一句道:「永遠不會。」
然而酒力未散,男人依舊試探著去吻她,欲色漸濃。花顏想要下狠心推開他,可唇齒纏綿間,她又聽見左耀卿說了最後一句。
「……江州的那片蓮湖,我已百年未見了。」
第二日醒來後,左耀卿頭痛欲裂。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樣來的清平居,又是怎樣同她滾到榻上的,可望見花顏滿身的痕跡,一切也都沒必要再多做解釋。
他騙不了自己的真心,既然不願意放手,那感情這件事總歸要有一個人先低頭。
自花顏翻臉後,左耀卿頭一回軟了聲氣。他想,鬧了這麼久,也該夠了。且當花顏從前同自己虛與委蛇全是利用,可他就不信,難道當他的左二夫人就一定比當家主夫人遜色多少?
兄長自繼任後事務繁重,這些年也不知怎的,道心不穩,以至於修為長久停滯不前。雖說他眼下還不能超越兄長,可假以時日,他的修為與戰功都會比兄長更加顯赫。
她愛慕虛榮又怎樣?整個修仙界也難找出第二個比他更有前途的修者,他會滿足她的全部虛榮。
可聽了這些,花顏根本無動於衷。她避開左耀卿眸中顯而易見的討好與期盼,冷冷回道:「發泄完了便滾罷,以後別再到我這裡來了。」
左耀卿看著她面上濃濃的抗拒與嫌惡之色,只覺得平生所受的最大恥辱也不過如此了。
一個男人可以為了心愛的女子退讓,可他決不允許自己像條狗一樣跪在她腳邊搖尾乞憐。
他的底線在哪,花顏再清楚不過。果然之後許久,左耀卿都沒再到她這裡來。
他不來,花顏也不擔憂。她開始習慣於每日晚間撫琴,不多不少,只半個時辰。而曲子卻始終只有那一首。
又一日,阿撰午間來時勸她:「夫人但凡把研習音律的苦心用三分在二爺身上,也不至如此。這段時日,二爺總把自己關在靜室里修煉打坐,一坐就是一夜,恐怕再過不久又要去長留山上閉關了。」
花顏聽了,隨口應付道:「那你記得替我恭祝他修為大進,早日得道飛升。」
阿撰頭一回聽人把「得道飛升」說得像「速速去死」,他立刻擺了擺手,不敢再勸。花顏知他本性純善,想了想,終究軟了聲氣道:「這樣罷,勞煩你今日晚膳後,替我送些糕點給他。」
阿撰難以置信,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愣愣地重複道:「送些糕點……給誰?給二爺嗎?」
花顏含笑點了點頭:「不錯,你就直說是我的意思。他若不信,且讓他親自來問我便是。」
用過晚膳,花顏凈手焚香,端坐在琴案旁。
從指尖流瀉而出的陣陣琴音哀婉動人,這首曲子,她早已爛熟於心。花顏完整無誤、行雲流水地奏完了一遍,可第二遍一起頭,她便彈錯了一個音。
窗外,已是深秋。竹林枯黃蕭索,一片衰敗之景。
她淡聲道:「來者若是君子,大可現身一見,何須藏頭露尾?」
話音落下,恰有一縷瑟瑟秋風拂過琴弦。左昭恆立在窗前,面容平靜地望向她:「你早就發現我了。」
這話不是詢問,而是肯定。花顏驀然一笑,輕柔道:「兄長說的是何時?是方才,還是數月前?」
聞言,左昭恆也笑了。他甚少露出這般神色,恍惚間,花顏才發覺他們兄弟二人的相貌竟是這般相像。
只不過,眼前的男人畢竟是真正大權在握的上位者,涉世已深,即便微笑也帶著深沉的壓迫感,根本不是她能隨意哄騙的。
「以你的修為,本不應發現,你早就料定我會前來。」左昭恆並不在乎這是自己名義上弟妹的居所,抬手撩開內室的珠簾,緩步走近:「這曲子,究竟是誰教你的?」
花顏起身行了一禮,不緊不慢回道:「兄長聽慣了嫂嫂的琴音,我這曲子自然入不得耳了。」
左昭恆沒空在這同她兜圈子,他乾脆將話挑明,毫不避諱道:「你像她,卻終究不是她。她已故去多年,我也已經成家有了妻兒。我自問當年沒有對不住她,一言一行皆出自真心。雖不知派你來左家的人是何目的,但若想藉機引誘我,恐怕要落空了。」
聽了這話,花顏終於明白他與左耀卿最大的差別在何處。
無論是愛還是恨,左耀卿都不屑於欺騙旁人,更不屑於欺騙自己。而這個所謂光風霽月的男人,竟然能夠虛偽到連自己都騙。
花顏突然有些佩服左昭恆,佩服他的定力之堅。這人,才是真正的心硬血冷。當年之事,她不知道他究竟清楚多少,若她將一切都撕開,他是否會有一絲一毫的愧疚之心?
不過,眼下顯然還不是時候。
花顏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行至桌前,沏了一杯茶水遞給他:「兄長且嘗嘗看。」
左昭恆並不懼她,十分坦然地接過茶盞。
飲畢,他難掩驚詫:「烏茶,你竟連這個都知曉。」
「你們兄弟二人真是一樣的自負。」花顏搖了搖頭,頗為憐憫的望向他:「你記得她愛喝烏茶,卻從不知曉,一切都只因為我。」
這下,左昭恆再難維持一貫的平靜淡然,他正欲追問,卻又敏銳地察覺到不遠處的異狀。
猶豫片刻,他終究還是放下了手中的茶盞,起身意味深長地看了花顏一眼。
「這曲子,平日還是少彈為妙。」
(十九)
左耀卿來時,正望見花顏在收拾桌上的茶盞。
他立在桌邊瞧了片刻,眉峰微蹙,冷不丁開口道:「你晚間從不喝濃茶。」
花顏手中一頓,面上半點異狀也無:「突然想喝罷了,難道你連這都不許?」
左耀卿疲憊地揉了揉眉心,也覺得自己太過敏感了。他看著她在屋子裡忙忙碌碌,踱了幾步,忍不住問道:「今日的糕點是你讓人送的?」
「不是我,還能是誰?」花顏也沒有什麼好臉色待他,自顧自道:「難不成不合二爺您的胃口,非得尋些凌霄宗雲姑娘那裡的糕點,才能入得了您的口?」
左耀卿被她嗆了一通,卻並不氣惱,這樣彆扭又熟悉的語氣反而讓他放鬆了許多。他甚至隱隱含笑道:「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唯有你記到現在不忘。」
當晚,左耀卿並未留宿,只略坐了一會兒就走了。可自那日起,花顏的境況便大不相同。左耀卿不僅常去看她,甚至還默許她自由出入清平居,除卻不能離開萬仙山,幾乎沒有什麼限制。
花顏投桃報李般,雖不至於小意溫柔,也不再像以往同他爭吵不休。
所有人都以為她的時運來了,就連左耀卿都當她服了軟。
女子嘛,終究是善於妥協、易於心軟的。古往今來那麼多出嫁女不情不願、委曲求全,可最終不還是生則同衾、死後同穴?
左耀卿默默打算著,待花顏的氣徹底消了,再與他有了孩子,想來總會回心轉意的。她是否愛他於他而言早就不重要了,只要她能夠陪在他身邊,一輩子,也不過轉瞬即逝。
面對元嬰中期這一關,左耀卿謹慎萬分。
他體內的靈力早在半年前就幾近漫溢。戰場上殺伐過重,魔氣橫行,數次誘他在危急之時沖關,幸而都被左耀卿用秘法生生壓制住了。
上回渡劫,若非南山道人出手相救,恐怕他和花顏早就成了白骨一堆。然而,這樣死裡逃生的結果,也是有代價的。
旁人都驚嘆於他修煉神速,唯有兄長看得分明,他現下的狀況險之又險。
「若此刻沖關,進階之率不足五成。」左昭恆如是道:「你傷勢未愈,魔氣未除,萬不能急於一時。理應先穩住根基,再徐徐圖之。」
除卻斟酌兄長之見,左耀卿反覆思量,終於趕在立冬前卸了宗門內所有俗務,交代了些要事,便欲前往長留山上閉關。
雙親已故,兄嫂那裡不需要他費心,如今他放不下的只有花顏一人了。他原想不告而別免她擔憂,可臨行前一日,他猶豫許久,終究還是去了清平居。
去時,花顏正坐於榻邊收拾衣物。
左耀卿立在她身旁看了半晌,低低開口道:「這冬衣此時穿來尚早,理它作甚?」
花顏回望他,平靜反問道:「你說過的,長留苦寒。若不帶些厚實的衣物,我又怎麼在山上度過這一季凜冬?」
聞言,左耀卿頃刻愣住了:「你……要隨我前去?」
說罷,他又立時皺了眉,否決道:「不可。我欲閉關三月,出關已是來年,你且在家中安心等我便是。」
花顏停了手上的動作,緩緩起身。她只及他胸口的位置,偏過頭,抬手便勾住了他腰間懸著的劍穗。
她輕聲道:「以往沖關,你從不避著我,這一回,你又怕什麼?」
男人身子一僵。
花顏繼續道:「我猜,你是怕自己再也回不來了罷。既如此,你若不帶我同去,說不準眼下便是咱們最後一面了。」
他一把攥住她沁涼的手,戾氣上涌,恨聲道:「你自是盼著我再不回返,好從此脫身!阿顏,你如今還以為自己能離開嗎?若我死了,定然……定然……」
他吸了口氣,咬著牙,仿佛費了極大的力氣、下了極大的決心才吐出最後半句。
「我絕不留你獨活。」
男人掌心火熱,用力扣緊了她,可花顏卻聽出了他暗藏的所有顫動與不安。於她,威脅是最無用的,因為她已沒有什麼值得被脅迫的東西了。
他果真帶她去了長留,相伴他們二人的,只有漫天遍地的肅雪寒冰。
雖說早有準備,可以花顏的修為,面對這座仙山上無孔不入的凜冽寒氣,終究還是難以招架。進入石門閉關前,左耀卿看了眼蜷縮在洞府內瑟瑟發抖的花顏,什麼也沒說,只將一物留給了她。
是他的本命劍。
花顏獨自抱著劍,感受著周遭環護的靈罩,望著他漸漸消失在門後的身影,苦笑著落了淚。
她在長留山上住了七日。身為天靈根修者,最要緊是靜定之極,如此方能以天養神、穩固根基。七日,足夠左耀卿收心離境,徹入無物——
而她也該走了。
左耀卿將本命劍留給她,是為護她周全,也是篤定她無法越過正主隨意驅使此劍。她與他已經離心,甚至連劍鞘都難以拔出,這是他親眼見過的。
花顏心中忍不住輕嘆,自負,會成為他們兄弟最致命的弱點。
長約三尺,脊有冰紋,靈為霜華。花顏握著他的本命劍,閉了閉眸,玉腕輕動,頃刻便抽出了鋒刃。
終究只是件器物罷了。劍隨心動,她的真心,從來只有她自己知曉。
這是一柄極品靈劍,雖然在她手中顯得有些暗淡無光,可在左耀卿的手上幾乎可以稱作所向披靡,無往而不勝。劍鋒所指之處,不知斬滅了多少亡魂。而今日,它所要沾染的,便是她的心頭血。
明晃晃的寒光映在她嫣紅的眸中,一聲錚然颯響之後,她竟毫不猶豫地將劍尖送入了自己的心口處。
好冷。
花顏死死攥著劍柄,狠下心來,又讓那劍尖深入半寸。
霜白色的冰紋驟亮,劍氣勢如破竹般侵入體內。她的血順著那紋路,緩緩地、蜿蜒流過。
很快,她的嘴角也開始溢出鮮血,縷縷鮮紅浸透了她胸前的衣襟,滴落在地,綻出血色的花。她一邊發抖,一邊輕輕喘氣,只覺得渾身的溫熱都快被劍靈奪走了。
可是她沒有辦法,這是她唯一的機會了。
「……你也算幫了老夫一把,老夫便贈你一言。姑娘,若想達成心中所願,需得藉助一件外物。」
「……何物?」
「……那左家小子自詡精於算計,卻罔顧規矩,將最大的把柄親手遞到了你面前。世人只知劍認二主始終以原主為先,可若其中一主命不久矣,便可越過原主驅使此劍。」
「……命不久矣?」
「……以心頭血養之,你便能用他的劍,殺了他。」
(二十)
萬仙山上。
左昭恆方才見過妻兒,閒話過家常。可甫一出院門,原本繾綣溫和的思緒,頃刻便亂了。
時隔半月有餘,左昭恆又聽見了那首曲子。
依舊是熟悉的方向,熟悉的琴音,他早就決心不在理會了。可立在原地,卻還是忍不住聽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陣琴音漸漸消散,他才恍然回過神來。
抬手,面頰竟已微濕。
不似以往的刻意效仿、暗藏玄機,這一回,她彈得實在哀慟至極。聲聲切切中,幾乎要將他拉回數百年前,滿目都是那道窈窕身影。
最後一次了。他反覆告誡自己,只這一次,他要將一切都問明白,此後再不糾纏。
在清平居見到花顏的時候,她正抱著琴,似是要將琴收起。
「我早已告誡過你,這曲子,莫要再彈了。」他上前一步,語氣莫測道:「為何離開長留?」
花顏緩緩轉身道:「因為那裡,不是我該留的地方。」
左昭恆看著女子蒼白的面色,眉頭緊鎖道:「你終究還是辜負了耀卿,若你肯在山上等他出關,他與我都不會再疑心於你。」
他頓了頓,略有些惋惜道:「可你還是回來了。你應當知曉,我不會再留你性命。難道,你只為奏這一曲與我?」
花顏垂睫,仍是那副不緊不慢的模樣,平緩道:「是,只為奏這一曲。」
她抱著琴,卻根本不欲收它,而是突然鬆開手,將琴狠狠摔在了地上。
朱弦斷,桐木碎。
左昭恆退也不退,只滿眼淡漠地望著她。
花顏捂著胸口,緩了口氣,突然扯著唇角道:「多可笑啊,曾與我姐姐海誓山盟的男人,此刻望著這張與她一模一樣的臉,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左昭恆怎麼也沒想到她會說出此話。
沉靜好半晌,他似乎下意識想要反駁,可又有千萬句堵在心口,最後只喃喃道:「不可能……絕無可能!你……姐姐?她只是個凡人,而你是個修者!」
聞言,花顏撫了撫面容,輕嘆道:「是啊,她只是個凡人,因為她母親是凡人。」
但很快,女子又嗤笑一聲,繼續道:「可若她的父親是位高階修者又該如何?你們修仙世家不是最看不起凡人嗎?若修者與凡人低賤的血脈結合,會生出什麼樣的怪物?」
此時此刻,左昭恆望日的冷靜自持再也不見,他袖袍中的雙手顫動,難以置信道:「我從未聽她提及過……她只說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女,若有雙生姐妹,雪青,她為何要瞞著我……」
是了,雪青。
花顏抬眸,眸中除卻恨意,更多的竟是憐憫之色:「原來你還記得她的名字。一個死去兩百餘年的凡人,還能被世家家主記在心上,這倒是我姐姐的福氣。可遇見你,受你哄騙,為你夫人所害,卻是她的孽了。」
屋內焚香清雅,可左昭恆聞來只覺得甜膩有異。他按下心中隱隱的不安,急切追問道:「為誰所害?你是說……伊水?她從未見過雪青,況且,她有何緣由去害一個凡人?」
情急之下,他果真不忘護著自己的妻子,可花顏卻聽不得這些。
「你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嗎?這麼多年,午夜夢回之時,你就一次都沒夢見過她嗎?」花顏逼問他。
「她是壽終而死。」左昭恆毫不猶豫,堅定道:「尋常凡人壽命不足百歲,分別前,我曾將家母所傳的『仙靈延壽丹』贈與她,卻也只能續她百年壽數。」
花顏靜靜聽他說完,不置可否。她雲袖一揮,左昭恆暗道不妙,想退,卻見女子櫻唇輕啟,已失去了所有先機。
他被緊緊縛在原地動彈不得,而縛住他的竟是他自己的護身靈器——定綾索。
感受著體內飛速流逝的靈力和空氣中愈加濃烈醉人的香氣,左昭恆強撐著僅剩的神智,苦笑道:「原來,她連這咒術都告訴你了。初見那日,我用定綾索困住耀卿時,難為你始終忍而不發。」
「輸給這樣下三濫的手段,想來左家家主十分不甘罷。」花顏挑眉道:「我猜,你定然還有旁的手段,只是不好立時要我性命罷了。」
她踱著步子,仰頭嘆道:「左昭恆,你是個容易心軟的人,可你的心軟從來用不對地方。」
「喬伊水痴心於你,你不忍負了她,所以娶了她;可當年,若你肯對我姐姐多一分擔當,便不會任由喬伊水使人下毒害她,讓她生生哀嚎三日方死。」
霎時,左昭恆目眥欲裂。
「我與她生而殊途,無法時時照看於她。等我見到她的屍首時,她早已被山間蟲鳥野獸啃食乾淨,只剩白骨了。」
花顏終於還是壓抑不住洶湧的恨意,掐住左昭恆的脖頸,一字一句道:「全身潰爛,內臟盡毀……她是多麼愛潔啊,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每一寸皮膚化為膿水,而且,是從面容開始……」
「喬伊水不會親自見她,因為她根本瞧不起她啊。只要妙音門大小姐一句話,便有無數走狗替她去人界跑這一趟。什麼毒藥最能摧折女子,她多清楚啊。」
「那顆仙靈延壽丹是你贈她的最後一物,你與她訣別,言說此生不見,她又怎捨得用去?當然,即便她想,也沒這機會。你剛甩手離去,她便命赴黃泉了。」
「可恨喬伊水這個毒婦,竟還貪心此丹。她後又囑人來搜,可惜已經被我取走。」
「喬伊水為了瞞住你,當然得賣通你身邊之人拖延死訊。你只當雪青吃了那仙藥,再安度百年,自以為消解了心中愧意,往後便可重新做回你高高在上、沒有半分污點的左家大公子。就連她的墳,你都沒有去人界瞧過一眼。」
「這般膽怯懦弱!左昭恆,你也算個男人!」
左昭恆再也撐不住分毫,猛地半跪在地上,垂首而泣。
這些,都是他未曾想到過的。字字句句,都如一根根練魂釘死死釘在他心上,教他痛不欲生。
「我……是我……對不住她……」
事已至此,花顏再無旁話可說。
不論是有意還是無心,左昭恆便如她生父當年,風流一時,卻害了女人一輩子。她要讓他付出應有的代價,即便捨棄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左耀卿將父兄和家族看得比一切都重,而在她眼裡,姐姐的性命也比他們都重要得多。左昭恆放棄雪青,是為了名聲和前途。而這兩樣東西,如今都在她的一念之間。
前途就當是她給左耀卿的補償,至於名聲……
花顏沒用左耀卿的劍,這最後一步,她不能讓他背上殺兄的非議。
她只用了一把精巧的匕首,那匕首鋒利非常,指腹在刀刃上輕輕滑動,僅一瞬便被割開了。幾滴血順著她的指尖滴在左昭恆的衣擺上,污了他的勝雪白衣。
奇異的是,左昭恆再無任何掙扎。他不像是認命,倒像是一心求死。
仇恨是不會被任何東西消弭的,即便是時間,也只會讓仇恨沉澱得愈深。他與花顏只有一個能活下來,而他,已不能再對雪青的妹妹生出半分殺意了。
這也是他多年以來隱晦深藏、不見天日的心魔。
「應當不會很疼的。」花顏淡淡道:「畢竟我可不像你夫人,有那麼多折磨人的法子。」
左昭恆的精神幾近恍惚了,他的眸子始終定在她的眸子上。
難怪,兩百多年了,雪青從未入過他的夢中。若她泉下有知,也該早早轉世投胎去了,此後便是千萬次輪迴都不願再與他相見。
心中的大義,父親的期許,家族的榮光,修仙之人除魔衛道的天職……他自認為從未虧欠過分毫。而他唯一欠下的這樁情債,終究是要拿命來償的。
最後,左昭恆只是輕聲道:「你和她,真是生得極像。可惜這雙眼睛,卻沒有半分相像。」
雪青有一雙尋常凡人般寧澈的深褐色眼瞳。而花顏的眸子則像浸了血,連一絲情動都瞧不真切,似乎她勉力活到今日只是為了報仇血恨罷了。
「我只求你一件事。」他看向她握刀的手,懇切道:「你深愛耀卿,我很放心,只是成簡……」
刺骨的冰冷一寸寸鑽入他的心口。
他還有什麼資格求她?花顏不想再聽他任何的辯解與悔恨,她只知道,一切就快要結束了。
「成簡……他、他只是……」
左昭恆急促地喘息著,他還顧念著牽掛著什麼,卻再也說不出來了。
大片大片的血噴涌而出,散在空中,鋪在地上,是極綺麗妖異的畫面。花顏能清晰感受到,他的心起先跳得很快,之後逐漸慢下來,直到徹底沉寂。
修仙之人也是人,血也是熱的、紅的。
原來他們也會死。
(二十一)
花顏長裙染血,拿著左耀卿的劍,一路殺到了山門處。
如果沒有這把劍,她原該連清平居都踏不出去;可憑著這把劍,宗內弟子無一人攔得住她。
四下里,眾人驚慌失措,長老尚未趕到。花顏知道,若不在此刻趁亂一鼓作氣殺出去,恐怕她就再無活路了。
她不欲拖延,也不願傷及無辜性命,出招只點到為止。
一劍劈開最後一個攔路的弟子,花顏終於突破重圍,飛速闖出了山門。遠處,甚至能隱約望見白靈和師兄前來接應她的身影。
只差幾十步,幾步……
霎時,手中的劍芒大盛,幾乎要脫離掌控。
情形驟變,花顏大驚,趕忙用盡全力制住此劍。她下意識回首看去,卻正對上了一雙再熟悉不過的黑眸。
冰冷,沉鬱,戾氣縱橫。
他對上了她的目光,明明只是百米之隔,卻仿佛割開了今生今世。花顏知道,從今往後,他對她真的只有恨了。
男人站在山門的最高處,眼見沒有立時召回他的本命劍,面色更加陰沉。他並未親自動身追趕,只冷靜萬分地接過了一旁侍從遞來的弓與箭。
他已長久不在她面前彎弓搭箭了,她幾乎都快忘了,他十七歲時一戰揚名,靠的便是這一手百發百中的箭術。
精鐵為鏃,寒芒乍現,頃刻便對準了她。
左耀卿。
花顏極輕極淺地笑了一下,揚起手,將本命劍拋還給他。
下一瞬,一支箭矢便穩穩地穿透了她的胸膛。
「多謝你。」
……
青煙裊裊,午後靜謐,正是人乏小憩之時。
臥房內,床榻間,有一女子斜斜倚在玉枕上。她以絲帕覆面,素手半垂;而她的枕邊,幼子也同樣安寧地沉睡著,母子相依。
左耀卿帶人衝進來的時候,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幅原本恬淡溫馨的畫面。可一地的粘稠鮮紅卻嚇住了所有人,誰也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血,滿目的血。
他們都停在門外,唯有左耀卿扶著門沿,踉蹌著腳步走進。如果不是榻邊還站著一人,恐怕他早就失去僅存的些微理智了。
花顏隨意用袖口拭了拭手中的刀刃,輕佻似地覷了他一眼,不緊不慢道:「你來遲了,他們都死了。」
左耀卿不說話,像是什麼都沒聽見般,依舊直直地向前走。他的每一步都踩在血水上,烏靴踏過,留下一道道猙獰印記。
最終,止於榻邊。
他伸出手,沒有絲毫遲疑和顫抖,像是要給自己一個了斷,一把揭開了女子面上的絲帕。
門外的人此刻也都小心翼翼跟了進來,驟見此景,有人驚呼出聲,更有人撐不住直接癱軟在地。
那是一張模糊至極的面容,其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刀痕,皮肉外翻,深可見骨,根本看不出原先的相貌。而她一旁的幼子倒未遭此酷刑,只是被割斷了喉管,血盡而亡罷了。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行兇者見他面色慘白,只冷笑道:「毀我姐姐容貌,我自然也要讓她好好嘗嘗這滋味。」
絲帕輕曳著落在地上,頃刻便被血水浸透,床帳也在淅淅瀝瀝地滴著血。
左耀卿轉過頭,花顏以為他會面目猙獰著,恨不得將自己立時斬於劍下,沒想到他勾了勾嘴角,居然也扯出了一抹笑:「原來如此,你的執念,我總算明了了。只怪我太過蠢,過往竟仍信你三分真心……那麼成簡?」
「我殺了他爹娘,難道還要留個禍患,等著他日後來尋仇殺我不成?」她似乎又想起了什麼,語氣嘲諷道:「我可是他的『親叔母』,自然要多替他考慮,不如送他們一家團聚的好。」
左耀卿聽罷,竟頷首道:「你想的不錯,不過,也用不著他來殺。」
女子猛地抬起頭,直視他。
滿身血污不損她容色半分,反而更添媚色。恍惚間,她望向他的眼神依舊如昔,可左耀卿只覺得渾身冰寒,如墜冰窖。她眼底的嫣紅色,幾乎融進了周遭的血色里,再無半分旖旎動人。
花顏默了好半晌,緩緩道:「左耀卿,你可曉得,我已懷了你的孩子。」
眾人聞之譁然。
「二爺!」
見狀,有人按耐不住怒火抽出了刀刃,恨聲道:「家主屍骨未斂,夫人和小少爺魂魄未散,此仇必報!這妖女狠辣陰毒,您斷不可心慈手軟!」
此言一出,如軍前立狀般迅速聚起了呼聲,顯然是人心所向。眾人都死死盯著他們二人,仿佛只要發現左耀卿後退半步,便會立刻上前替他了解這樁禍患。
可左耀卿猛地一揮袖袍,將人盡數攔了下來。他的右手緊緊扣在劍柄上,花顏挑釁地看向他。
「殺你,原就是我許下的誓言。」漫長的沉寂之後,左耀卿沉沉開口道:「我不會給你個了斷的。」
花顏將手中的匕首貼在腰間,淺淺地游移著,等著他最後的裁決。
「我會讓你嘗盡這世間至苦至痛的刑罰,以慰我兄嫂在天之靈。」
聞言,眾人都暗暗鬆了口氣。
「我知道你會怎麼做,就連這刑罰也能猜出一二,無非是割肉剔骨罷了。」她搖搖頭,痴痴地笑了:「我原該早早自裁於此,免受折辱,卻偏不死心,非要親耳聽你說出這句話才算無憾。如今既已得了答案……」
說著,花顏突然面色一變,狠心舉刀。
那刀揚在半空中,帶起一道鋒銳無比的寒光。
她的動作太過凌厲果斷,也太過出人意料,左耀卿雖離她不遠卻根本阻攔不及。
眨眼間,匕首便捅入皮肉,生生破開了她的小腹。無盡的血噴濺而出,不知是她的,還是那個尚未成型的孩子……
「……左耀卿!」
難以抑制的悲鳴聲自花顏口中溢出,她從尖叫中醒來,很快便被人環抱住。
正是夜最深的時候。
白靈就在她身旁淺眠,聞聲立刻點起燭火,半扶住她,柔聲安撫道:「不用怕不用怕,現下咱們已經安穩了……」
花顏依舊怔怔的,長久回不過神。她的腦海中一團亂,根本不記得自己身在何處又為何在此。
「你受了重傷,我與宮堯勉力將你救出,從萬仙山一路逃到十萬大山深處。」白靈這樣解釋給她聽:「這裡是隆恩的洞府,有他幫我們掩護,不怕修仙世家那群人追來。便是追來,他們也吃不了兜著走。」
花顏擁著錦被,凝神想了想。
是了,在山門外,她被左耀卿一箭射中,重傷昏迷。幸而白靈和師兄及時趕到,這才救了她一命。
素手不由得撫上心口,那裡纏著層層白紗,仍隱隱作痛。
「你這傷,醫治月余尚未見好,宮堯也是無法了。只盼風頭早點過去,再請藥王谷的人來為你一試。」
曳曳燭火下,花顏長睫輕顫。原來距離那日已過去一月有餘了,怎麼她依舊夜夜夢魘,總覺得一切就好似發生在昨日?
白靈望見她消瘦蒼白的臉龐,不由得嘆了口氣,起身下榻,將一支裹著紅綢的羽箭遞給她。
「烏羽箭下,從無幸者。他還是為你手下留情了。」
紅綢散開,花顏輕撫其上。
精鐵為鏃,能穿透世間至堅之物;若木為柄,兇猛如顒鳥也無法將它折斷;而這白烏既是靈獸也是妖獸,它的尾羽可以救人,亦可以殺人。
「這一箭力道不足,他卻並未再射。」白靈神色複雜,澀然道:「真不知該說他射得好還是不好……從外頭看分明正中你心口,尖端竟避開了,真真掌控得分毫不差……」
白靈話未說完,只聽聞門扉輕動,有人溫聲接道:「論劍法,萬劍山多有高手;可論及箭術,這般出神入化的本領,我還是頭回見識。」
「師妹,你此番到底還是太過絕情了些。」
花顏望向來人,苦笑道:「師兄,我絕情是因為我太過懦弱。而他的留情,才是真正要誅我的心。」
若他真的殺了她,一切恩怨就都可以結束了。可他並沒有這樣做。
宮堯停在榻邊,低頭看她,不甚贊同道:「你想錯了,師妹,情仇恩怨是不會因為生死了結的。你與他尚是道侶,左耀卿殺妻卻又不為證道,只為雪恨,這便是他的業障了。」
白靈這才想起一事,秀眉緊蹙道:「難怪,難怪始終無人追殺而來。左耀卿閉關未完,貿然出關定然根基動搖,眼下恐怕已自顧不暇了。」
「他對他父親發過誓。」花顏喃喃道:「這條命不還給他,他此番應劫定有性命之憂……」
「你瘋了?」聞言,白靈忍不住扶著她的雙肩,憤然道:「好不容易死裡逃生,難不成你還要為他殉情自盡?阿顏,你根本不欠他了!就算……」
「白靈!」
宮堯突然喝了一聲,冷冷橫了她一眼。白靈似有不甘,可終究還是悶悶閉上了嘴。
「這回多虧有『幻隱鐲』相助,否則咱們三個沒一個能全身而退。」宮堯的語氣嚴厲了許多,訓誡道:「你們惹出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一切雖因情而起,未破宗規,可修仙世家大亂,宗主也不能在明面上護著你們。白靈,你且陪師妹在此暫住,待我回宗門復命後再從長計議。」
他說了許多,可花顏卻只留意到開頭那句:「師兄,幻隱鐲怎麼在你這兒?延意那丫頭呢?」
「你啊,都自身難保了還操心別人!」白靈忍不住罵她,輕哼道:「她也闖了天大的禍,惹得萬劍山少主暨橫墮魔,這才將鐲子交給宮堯,真是一個賽一個……」
白靈哼哼唧唧說到一半,抬眼又對上了宮堯看她的目光。
「咳,總之!你且安心養傷罷!」她趕忙轉開話頭:「別擔心,宗主不會怪罪於你的。頂多避上個三年五載,咱們回宗門去,到時就再無煩憂了。」
她說得歡心雀躍,好似等她們回去了,就真能過上同從前一般逍遙自在的日子。可花顏始終垂著頭不置可否。
之後,她與白靈在十萬大山度過了三個月平靜至極的時光。
暮春時節,山間處處綠意盎然,鬱郁繁茂的林木間,花顏望見了隆恩步履匆匆的身影。她躲在樟樹後並未出聲,只十分平靜地目送他朝白靈的住所行去。
隆恩走得太急,尚未進門便高聲道:「花顏,你在嗎?」
他一邊喊,一邊闊步往裡走,結果白靈剛跨出門檻,差點被他撞了個仰倒。
這個蠢虎妖,總是這樣莽撞。白靈揉著額頭,沒好氣道:「喊什麼?她不在。」
「她不在正好。」隆恩一把拉起她的手,將她拽進了屋,關上門,他開口就是這樣一句:「今日我出山聽說,左家要辦喜事了。」
「誰家?」白靈還愣愣地回不過神:「辦什麼喜事?」
隆恩沉著臉,重複道: 「修仙世家要辦道侶大典了,左耀卿,要娶凌霄宗的雲綺。」
半晌,房內一片寂靜。
白靈先是白了臉,可等她回過味來,又立時怒容難抑。
「他敢!」白靈急切道:「他同阿顏的靈契未解,他怎麼敢另娶旁人?」
一邊說著,她就要往外走:「不行,我得去告訴阿顏……」
「你又犯傻,這可使不得。」隆恩擋住她的去路,怕她關心則亂,好言相勸道:「你現下告訴她,是為她徒惹煩惱,還是想讓她單槍匹馬殺上萬仙山?」
白靈狠狠推了他一把,他卻紋絲不動。
「我傻?我是要讓她立刻把契給解了,否則留著終究是個禍患!那雲綺光得了名份自然不足,又豈會輕易放過她?」
說罷,她劈手就要招呼到隆恩肩頭,餘光不經意一瞥,卻頃刻面色大變——陽光照射下,只見一縷纖細如髮的銀色絲線熠熠生光,正附在隆恩的後頸處。
從白靈發現音絲,到她同隆恩追出十萬大山,前後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就徹底沒了花顏的蹤跡。
「連破界的痕跡都沒留下……」白靈望著面前完好無損的結界,苦笑道:「真不曉得,那左耀卿到底給她留了多少護身靈器。」
隆恩立在她身後,寬慰道:「她有傷在身,我與你御劍去追,定然能夠攔住她。」
白靈頷首,正欲召出本命劍,卻察覺到一股極熟悉的氣息。
「不必追了。」男子身著一襲竹青衣袍,踏風而來。他停在他們二人面前,琥珀色的瞳孔沉澱了濃重的哀郁之情:「她心意已決,便由她去罷。」
白靈不解,哽咽道:「她是我的摯友,我怎能眼睜睜見她送死?」
聞言,宮堯長長地嘆息一聲。他替白靈拭去了眼角的淚珠,將手中小巧的錦盒遞到她面前:「你且看看這物件,便能明了她的心思了。」
白靈伸手接過,滿懷不安地打開錦盒。
裡面,竟然是一枚靈氣滿溢的丹藥。
(二十二)
破開結界的那一刻,我手中的玉梭石立時化為了一堆碎末。
微風拂過,掌心輕細的玉石粉塵便輕躍著隨風而去,在霞光的照耀之下,粼粼迢迢似星河。
我遙望它散去的方向——北方,中原。
那裡是我數月前狼狽逃離的地方,也是我即將奔赴的地方。
這結界真真設得極好,留印手法之繁雜,陣形走向之嚴密,不知耗費了師兄多少心血。可惜,我在人界各處兇險之地遊歷百餘年,旁的本領沒學會,唯獨沾了左耀卿的光,收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法器。
想到這兒,我忍不住輕笑一聲。
曾經,為了滅殺一棵吸人精氣的千年榕樹,我與他冒險深入林中,卻不慎為幻境所迷。左耀卿突破迷障後四處尋不見我,只因我被那榕樹精拖去了老巢。
樹下的神龕又黑又冷,周遭都是腐爛的屍骨。我困在那裡整整三日,連遺言都想了三萬字。
幸好趕在榕樹精決定對我下口之前,左耀卿終於尋來了。他背著我一步步爬出神龕,又心疼我滿身傷痕,洶湧的殺意怎麼也抑不住。
於是,他先將我送出林子,又瞞著我折回去,用離火訣將整片林子燒了個乾乾淨淨。
那火足足燒了一天一夜,差點波及周遭的村鎮。除了榕樹精的徒子徒孫,就連其餘無辜的草木生靈都未能倖存。這樣粗暴蠻橫的行徑顯然絕非一位高階修者應為。
之後不久,他便得了「玉梭石」,並將此物贈予我。只盼我再不要被這些稀奇古怪的結界所困,教他焦心。
他解釋說,當年織女在神界日夜梭織,以魂魄為引,只盼能與人界相通。可困住織女的結界太過強大,九千九百九十九日過去,她依舊沒能再回人界。
「之後的故事我早就聽過了。天神被織女的真情打動,允了他們一年一夕鵲橋相會嘛。」我理所當然道。
可左耀卿卻搖了搖頭:「你真覺得這便是故事的結局嗎?」
我愣了一下,笑他故作高深。這樣老套的故事,我從未聽過其他說法。
左耀卿道:「一日相見,卻要經過三百多日無望的等待,這才是上天最嚴酷的懲罰。其實他們都死了。天神因此盛怒,認為這是對他權威的挑釁,甚至不許他們奢求來生,而將他們的魂魄分困於神界和人界,永世不得再會。」
聽罷,我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麼好。
天神當真如此冷酷無情,還特意編出一個圓滿結局來欺騙凡人?
「那這石頭呢?」手中玉石光華流轉,我追問道:「既然能破凡間一切結界迷障,難道它原主的法力並未徹底消散?」
左耀卿望著我,輕輕頷首:「你猜得不錯。織女殿被毀,她日日用來織錦的玉梭也落入凡間,恰巧上面附著其主最後一絲神魄。不知她如何瞞天過海,總歸這物什如今已成了人界至寶,有緣者得之。」
有緣者……
我垂眸思索片刻,驀地明白過來:「所以,他們的魂魄終究在人界再會了,對不對?」
這回,左耀卿不肯再同我說新鮮故事了,他只是撫著我的鬢髮,長嘆道:「誰知道呢,或許罷。」
我總覺得他在敷衍我,便拍開他的手,沒好氣道:「若我是織女,絕不會原諒天神,也不會再見那男人。消磨一世也就夠了,又沒個好結果,何苦糾纏不盡。」
左耀卿聽了,卻不甚贊同道:「凡人百年比起仙者萬年渺然若蜉蝣,其苦不堪說。若織女棄他不顧,他此後生生世世都會困於情劫不得善終。況且,真心是不會為光陰漫長所消磨的。」
……
數月來,修仙世家轄下各地,各類流言層出不窮、真假難辨。
有深諳權術謀略者,說那左家家主及其夫人死得實在蹊蹺,恐怕避不開兄弟爭權、骨肉相殘那一套;有痴迷風月情濃者,說那左昭恆竟死在親弟妾室房中,此中隱情,真真難以啟齒;更有唯恐天下不亂者,連帶著妙音門和凌霄宗都編排上了。
我剛到萬仙山下,便聽見茶棚中有人高談闊論。
「……自七百年前雲蓬繼任宗主,凌霄宗日漸式微,如今都快被趕出七大門派了。倒是雲綺姑娘天資不凡,若再嫁入修仙世家,定然能續凌霄宗千年氣運。」
「……這些門派從上古代代相傳至今,哪個沒有數十萬年的底蘊?怎可能輕易消亡?你瞧左家這一回,四年光景換了三位家主,不還是撐過來了麼。」
「……嘖嘖嘖,真是日防夜防,家賊難防。都道喬夫人死狀奇慘,妙音門原不肯善罷甘休,也不知近來怎麼又沒動靜了。我猜,約莫是顧及左小公子年幼。」
聽到這裡,我不覺停下了腳步。
提及那位小公子,眾人的興致更加高昂,都猜測起了他倖存下來的緣故。沒人能想明白,行兇者虐殺成性,怎麼偏偏放過了一個三歲孩童?
「依我看,此舉實在愚蠢。」一番七嘴八舌後,某人如是總結道:「這樣的血海深仇,豈能不報?待左小公子成人,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定會揪出那人……」
噗呲一聲,我不由掩唇笑出了聲。茶棚里的人聽見笑聲,都滿臉困惑地朝我看來。我趕忙攏了攏帷帽,徑直走開了。
離山門還有段路,我慢悠悠地走,邊走邊想。
連我自己都說不好,為何偏偏留了那小崽子一命。畢竟我原本是打定主意送他們一家人去地府團聚的。
殺了喬伊水後,我尤不解恨,攥著匕首一抬頭,正對上了他驚恐萬分的眼神。
男孩年歲太小、太稚氣,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幾乎被嚇傻了。他母親的血濺了他滿身,我知道,只要一刀,就能輕鬆了結他的性命。他會成為我手下死得最輕易的亡魂。
那時我可能已經瘋了,看他從愣怔中醒悟過來,癟著嘴要哭,竟還扯出了一抹笑柔聲哄他。
「別怕,你別怕,不會很疼的。」
不哄則已,一哄他果然更害怕了。有我擋著,他不敢往門外跑,只能手忙腳亂地往床榻里縮。我揪著他的衣領,一把將他拎了出來。
鋒銳的刀尖閃著冷光,折在他的眼瞳中,似沉沉夜色下的湖光。
我一下就愣住了。
左昭恆的眼瞳是淺褐色,而妙音門則是一脈相傳的紫灰色。怎麼這孩子卻生了一雙墨瞳?
若非清楚內情,我甚至都要懷疑他是左耀卿的兒子了。
手中似泄了勁般顫動,我嘆了口氣,頹然放下匕首,不願再看這孩子的眼睛。我花顏自詡無愧於心,走到今日這一步,我不後悔。唯有左耀卿,我終究對不住他。
既然已經下定決心,我便不再留戀。依稀記得左耀卿提過這孩子的名字,我想了想,輕輕道:「成簡,好好長大罷。」
這話還真虛偽。等他長大,明白了這些腌臢事,恐怕恨都恨死我了。
不過,恨就恨罷,總歸也報復不到我頭上了,且讓左耀卿去煩神。
萬萬沒想到,轉身的一瞬間,方才一直抖著身子忍哭的男孩突然嚎啕起來。我嚇了一跳,回頭看他,只聽他含糊呢喃道:「叔、叔母……」
我確信,他從未見過我。可他卻望著我,又口齒清晰地喊了一遍。
「叔母。」
我終於聽不下去了,當即一掌拍昏了他,落荒而逃。
善人不肯留名是德行,而我這個惡人不敢留名是源於僅剩的一點兒羞恥心。冤有頭債有主,恨一個虛無的影子,總比恨他所謂的叔母要好得多。
……
萬仙山下,我拿出妖族的名帖,扮作遠來道賀之人請求拜見新夫人云綺。
隆恩這個長老的名頭著實好用,雲綺的侍女見我奉著錦盒,沒有多問,便領我進了山門。
四處張燈結彩,紅得刺目。路上,我和侍女有一搭沒一搭扯起閒話來:「你家小姐大喜,左家家主定然十分看重她。」
「那是自然。」侍女有些驕傲道:「我家小姐同家主自幼相識,青梅竹馬,姻緣天定。這些布置都是家主親口吩咐下來的,小姐說要從簡,家主怎麼也不依。」
「啊,如此說來,真是一對璧人。」我酸溜溜道:「只是聽聞家主仍在閉關,這可不是小事。婚禮辦在此時倒有些匆忙。」
侍女不以為意道:「家主說他今日定會出關,這算什麼?小小瓶頸罷了。」
聽了這話,我嘴上趕忙應和著吹捧道:「說的是說的是!二爺天縱奇才,修為大進配上洞房花燭,真是雙喜臨門!」
這侍女似乎料定了十萬大山的人都是些沒見識的井底之蛙,甚至讓我多留一會兒,等今夜大婚後再走。
「廣發請帖,眾仙雲集,那場面才叫難得一見呢!」
這是我曾經幻想過的道侶大典,他卻給了別人。我當了左耀卿多年沒名沒份的妻子,連喜服都沒機會穿,如今他要另娶,我實在一絲假笑都扯不出來。
我連一刻都等不住了,只盼今日便了結一切。因為我沒法心平氣和地親眼目送左耀卿成婚。
見到雲綺的時候,不出所料,她的臉色難看至極。可我猜自己的臉色恐怕比她還要難看。
「你來做什麼?」
她很快冷靜下來,將身邊人都遣了出去,似乎根本不怕我對她下手。
「來賀你。」我注意到她沒穿喜服,也沒有上妝,便道:「你這新娘子當得還挺隨意。」
她順著我的目光低頭看了看裙邊,默了默,竟輕嗤道:「你真覺得這門婚事能成嗎?」
我大驚。但以她和我的關係,沒必要說這話誆我。
她見我滿臉驚詫,忍不住秀眉微蹙:「怎麼,你當真如此想?我還以為你是來瞧我笑話的。」
「我何必瞧你的笑話。」我冷笑回她:「我自己就足夠貽笑大方了。」
聞言,她毫不掩飾對我的厭惡,恨恨道:「多年不見,你一點都沒變。當年在江州初見你,我便知道你會害了耀卿哥哥。我勸他數次,可他不信我。」
這倒是我沒想到的。我以為她討厭我,只是因為左耀卿愛我。
「他認定了你,可你看他的眼神里,全是算計和利用。」雲綺繼續道:「你太貪心了。若他遇見一位真正疼惜他的姑娘,我願意祝福他們。但在你心裡,他根本一文不值,只是你借來復仇的墊腳石罷了。」
「我與他自幼相識,我知曉他對我無意。但他眼高於頂,也根本看不上其他世家女子。如果沒有你,他一定會走他兄長的路子一心證道,然後聽從族中長輩安排,擇一位能夠扶持他、為他增光添彩的妻子。而我,會是最好的人選。」
聽罷,我心如鐘鳴,久久難以平復。白靈說雲綺狠毒,可這樣一番話,只讓我覺得她聰穎過人。口蜜腹劍的是我才對。她早就看透了我遮羞布下醜惡的嘴臉,或許,她才是最配得上左耀卿的姑娘。
喬伊水說中了,陰差陽錯,我毀了一樁好姻緣。
「……所以我想補償他。」我澀然道。
「補償?怎麼補償?」雲綺質問我:「你是能令左昭恆復生,還是能讓妙音門、凌霄宗和修仙世家之間的怨氣一筆勾銷?」
我不能,但我可以做些別的。
雲綺懶得再搭理我,她漠然道:「你還是快滾罷,最好在合歡宗躲一輩子。我不會殺你,免得耀卿哥哥恨我,日後自然有人了結你。」
她罵我的話,我沒臉去分辯,可我今日來此還有一樁要事。這件事只有託付給她,我才放心。
然而正欲開口,外頭莫名掀起一陣吵嚷聲。雲綺聽見了,訝異地看了我一眼。
顯然,這並不是她叫來的人,卻也沒時間多解釋了。
我在她面前示弱,懇求道:「你再聽我說一句,就一句。他立過心魔誓,唯有我死,方能破誓。可眼下的局面,便是我死了也難保他無虞。我從南山道人那裡換來了九轉還魂丹,已交給合歡宗人。元嬰至出竅這一關,無事則罷,若他當真渡劫失敗,你千萬要救他!」
白靈和師兄會將丹藥送來的,我信任他們,只可惜他們定然沒法見到左耀卿。修仙世家正四處搜捕犯了事的合歡宗弟子呢,我不能再害他們以身犯險,但云綺有機會。
我說得太急,也顧不上她有沒有聽明白,說罷便欲跳窗逃走。沒想到雲綺反應更快,一把扯住了我,示意我從後門走。
她的眼神很複雜,似乎還有話想問我,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我低聲向她道了句謝,匆忙向後門跑去。
這條小道意外地幽僻無人,卻直通山門外。我心中大定,估摸著自己應當還能耍左耀卿最後一回……
然而,我終究小瞧了他。這一回,原來是瓮中捉鱉。
他提著劍,就在小道前方堵著我,身旁只有十數名弟子。可我知道,只他一個在此,便足夠絕了我所有生路。
不過幾月不見,他變了許多,看上去再無半分少年人的影子。年紀輕輕的,竟比他兄長氣勢更盛,只是太陰沉了。
他一步步朝我走來,我也不躲,眸光平靜地望向他。
他走到我近前,一句話也不說,劈手就奪去了我腰間的匕首。我任他奪,他抽鞘看了一眼,臉色竟和緩了許多。
我這才明白,他以為我又來殺他的未婚妻了。細想還有幾分好笑,也有幾分心疼,看來他是被我殺怕了。
「放心罷,我同雲姑娘聊得很愉快。」我率先開口道:「把你交給她,我很放心。」
他肯定聽不出我的言外之意,只覺得我在陰陽怪氣,冷笑一聲道:「你來做甚?」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話和雲綺問得一模一樣。我照舊回道:「來賀你新婚。」
這下,左耀卿笑得更滲人了。他諷刺道:「你還真不怕死。我新婚,這宴上剛好缺了你,你便送上門來了。」
我知道,他是說宴上正缺了我的項上人頭作下酒菜。我翻了個白眼,繼續嘴硬道:「你要祭你兄長還是換個日子罷,喜事喪事混在一起辦總歸不好……啊!」
我垂睫,眼睜睜看血一滴滴沁在地上,只能捂著傷口,輕輕吸了口涼氣。
他出劍太快,連劍芒都沒瞧見,我的左肩便又傷上加傷了。我故意戳左耀卿心窩子,果然他會忍不住出手。
「那一箭,我射偏了。」我以為他會立刻砍死我,或者掐死我,可他卻又收了劍,負著手道:「自十五歲箭術大成,我再未射偏過一箭。」
現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他是想告訴我,他手下留情饒我一命,我應當感念他的仁慈嗎?
「我不會感激你的。」我如是說道:「你愛我是錯,心軟也是錯。你反而應當感激我,是我將你送上了家主之位,沒有我,你一輩子都越不過你兄長。」
我以為他聽了這話會怒氣難抑,沒想到他竟然點了點頭,贊同道:「你說得不錯,沒有你,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坐上這個位置。可是阿顏,高處不勝寒。」
我不解地看著他。
他嘆道:「千萬年的光陰太漫長,也太孤獨了。所以我不能放你走,你必須留下來,在我身邊。」
幾乎以為自己幻聽了,我咬牙,一字一句道:「左耀卿,你瘋了。」
「那也是拜你所賜。」他不甚在意道:「我現在不能殺你,因為我還不想墮魔。等我沖關大成,屆時再殺你,如此,非但不會阻我修為,還會助我飛升。」
我聽說過修仙界有些瘋子會殺妻證道,卻萬萬沒料到自己能湊巧遇上這麼個黑心渣滓。轉念一想,他已經大權在握了,若他真作此打算,恐怕也沒人能違逆他。
「左耀卿,這不是你該求的道。」我不敢再拿話激他,由衷道:「難道你忘了嗎?我們在人界的時候,你說眾生皆苦,修者不應沉迷自渡,而當渡人。欠你的命,我會還給你,當好你的世家家主罷。」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活不了千萬年了,合該說些掏心掏肺的話。
我頓了頓,囑託道:「雲綺是個好姑娘,耽誤你們這些年,我很抱歉。她說這婚成不了,但我知道只要你想,自然可以像留住我一般留住她。別再錯過了。」
「你到底想如何!」左耀卿沖我低吼,示意手下攔住我:「你欠我的太多了,一句道歉就想了結,這樣耍我很有意思麼?」
我不理他。
他料定我插翅難逃,便又緩了聲氣,轉而道:「我且問你,當初為何留了成簡性命?」
這麼簡單的問題還要我親口解釋給他聽,不是傻子是什麼?我才不搭理傻子。
抬頭望了望碧藍的天,我心中已有計較。這裡的結界還算薄弱,只要拖住左耀卿一瞬,便有機會用法器脫身。
於是我抬起右腕,當著他的面露出了腕間紅絲,疲憊道:「就當從未遇見過我罷,我不再阻你,你也莫再攔我。我想要的都已經得到了,多餘的,我也不願再留。」
左耀卿睜大了眼,不顧眾人相勸便要孤身上前扣住我的手腕。可我不會給他機會的。
只輕輕一扯,那根縹緲紅絲便徹底斷開了,悄然散作點點細碎紅光。與此同時,我清楚看見左耀卿的衣袖間也出現了同樣的紅芒——
我們之間的靈契終於解開了。
但很快,解契的輕鬆之後,席捲而來的是撕裂魂魄般的痛楚以及體內靈力的瘋狂流逝。
我修為不高,因而只是唇角溢血,虛弱無力。左耀卿的傷勢卻明顯重得多。他當著我的面直接跪倒在地,猛地吐出一大口鮮血,緊接著便是一群人慌張圍了上去。
我很心疼他,可長痛不如短痛,這對他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永別了,左耀卿。
我不再回頭。
江州的夏還是那般如夢似幻,多年過去,蓮湖仍如初見。
聽附近的百姓說,人界早就改朝換代了,不知怎的,這處風景一直未變。我猜,可能人界帝王也游過江南,不舍此地。
當年的小屋已經不見,那是左耀卿用法術幻化出的,維持不了多久。沒辦法,我只好依著記憶,重新照模樣搭了一間。
不過不是用法術,是親手搭的。
我在這裡悠哉悠哉地住了六個冬夏,度過了我人生最後的時光。從出生至今的這幾百年,我從未享受過如此歡愉。閒時細想,我已沒什麼放不下的執念了。
除了一樁公案還未與人作解——那枚九轉還魂丹。
這世間仙藥,最負盛名也最難得的就是九轉還魂丹,而與其齊名的還有一物,名為仙靈延壽丹。不論凡人還是修仙者,不論何時服下此丹,壽數都可以延長一倍。
前者起死回生,後者延年益壽。左耀卿的母親實在是個不偏心的好人,她手中恰有兩物,臨死前分別留給了兩個兒子。左耀卿手中的是九轉還魂丹,左昭恆則得了仙靈延壽丹。
若他們各自所持倒也罷了,巧合的是,左昭恆將此丹贈予了我的姐姐雪青。
他心中有愧,甘願不續自己的千年壽數,也想再續雪青百年。可惜後來,雪青死了,這丹藥兜兜轉轉竟落在了我手中。
這是連左耀卿都不曾知曉的一段往事。
他為了修復我的靈根,拿九轉還魂丹同南山道人做交易,我很感動,但我必須替他未雨綢繆。他還年輕,大限尚遠,唯一能威脅到他的便是渡劫失敗。
沖關失敗可以再試,渡劫失敗卻要面臨無法扭轉的死亡。
所以我又背著他,同南山道人做了另一個交易。
我拿出了仙靈延壽丹,告訴南山,即便死而復生一千遍,他也不可能得道飛升。因為他的道心已經毀了,唯一的可能便是再求萬年光陰,重塑道心。
他原先不肯換藥,我只好狠下心允諾他,除了這枚丹藥,他還可以取走我所有的壽數。
南山很吃驚,他說這有違天道,我不想活了大可自殺,若將壽數贈予他,恐無來世。
這個老妖道,他犯下的有違天道之事還少嗎?我知他已動心,十分不屑,乾脆將全部靈力也許給他。反正我早就活夠了,只要能保左耀卿一命,我什麼都不在乎。
最後我們終於談妥。他給我留了十年時間,助我完成我的心愿,這是破釜沉舟的法子,他還教我如何越主驅使左耀卿的本命劍。
至此,再無謎題未解了。
這一生,我庸庸碌碌,茫然不堪,唯一一次肆意便是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可我與他生得不好,若他是這蓮湖水上的撐船小哥,我是岸邊漁家的採蓮姑娘,我們都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左耀卿責我自私自利,倒也沒責錯。九泉之下,我只求安寧,剩下的爛攤子就讓他去收拾罷。
總歸他有千萬年,悲也好,苦也罷,不必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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